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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第1页)

走呵走,他到了孤老头家门,他也是半边风躺在床上。不必去理睬,手里的尖尖帽总得有个人来戴。谁呢?小毛往玻璃窗上扔石头,碎玻璃飞碎,只听得见玻璃声,却没有人出来干涉。他装着不认识惠姐的父母。任人砸这个漏网的反革命分子的家。惠姐的父亲被打得全身是血。小毛始终坐在窗台上,不动手,他指挥。尖尖帽不够的,还要做一顶。就用刷标语的纸?

小毛急得团团转,醒了。火车咔嚓咔嚓,像碾在他身体上,梦和现实混淆,像团糨糊。他推开靠着他熟睡的人,伸直酸痛的两条腿。

做完这个动作,他摸摸荷包里那块小小的玉,小毛突然全身兴奋,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好运的人——遇上了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列车在一颗星也不见的原野上行驶,广袤的黑暗之中,只有车厢里灯幽幽亮着,勾勒出和小毛一样稚气苍白的脸、草绿的军衣、火红的心、微微摇晃的身体的轮廓来。

第4章玄机之桥

飞机在十八坡的上空打旋,巨大的引擎声浪湮没了城市所有的喧嚣,她站在十八坡城门上,捂住耳朵,惊慌地看见了那个常来到她梦中的人正全副武装站在打开的机舱内,避风镜使他的脸变了形,但她认得出,就是此人,在每周末深夜十二点整,与她在沿江公园山顶上第五排长椅上见面。

飞机仅仅在这个依山而筑的城市上空,盘旋了七分钟,便拖着长长的白烟,穿过云层,消失在观望的人们整个下午的骚乱的议论之中。

当夜,她去了约定的幽会地点,即下半城的沿江公园。预感只是预感,但她感觉到,时间仿佛应该消失得更快,一九四九年这个秋天可能会提前逝去。她心情郁闷地步入公园山顶上,当她走近最高处的空地,她发现第五排长椅上横放着一件东西。今天是星期五,她想这就对了。于是她向那长椅大步走去。

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酒瓶歪倒在地上,酒鬼!她正欲拔腿离去。

等一等。那人含混不清地叫道。

她回头,黑暗之中她没法辨清对方,但绝不是那个常在梦中会面的人。

她几乎是奔着下山,两步并作一步撞下一坡一坡弯曲的石阶。她的家在大桥下第一个墩子旁。从沿江公园出来之后,她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大桥上慢慢走着,迎面吹来的风,从她未系上长围巾的脖子窜入,滑进她的旗袍里,像条冰冷的蛇。一件旧大衣裹在身上,她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不停地走着,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偶尔,车辆驶过她身旁,那不太亮的车灯打在她的脸上,她不得不用手挡住脸,眯起眼睛。她已经听到远远的山后传来的炮声。整个过程,从我遇见你的那天开始就已宣告结束。我在寻找途径,尽可能快些逃出这貌似爱情的重重深墙大院。我必须改变我自己的一切,为了躲开你可恨的阴影,我长年写日记,昨天,我点火烧掉了日记,火光映出许多消逝的白天和夜晚,照出那年瘦削的肩,线条分明的身体。灰烬凝固成日渐憔悴的脸,我就是我的故事中的我。历史不是依然故我?多一声少一声轰隆又有什么用?这个城市已陷落过无数次,建造城市就是为了陷落。她把身体重心从这条腿移向另一条腿,手和下巴放在潮湿的栏杆上,望着江水发呆,她微微卷曲的头发在夜风中簌簌发响。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走到她身后,她转过身,冷冷的水珠一小时一小时积在她头发和脸上,那最大的两滴水珠像泪挂在脸上。看见她,胡乱喊叫淫猥的语句,军官詈骂着逼他们继续赶路。在拥抱死亡之前,士兵需要拥抱女人,这想法使她很悲伤。

具体地说,这是一张地图。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你注视着我的眼睛,“万一我出了意外,”你停了停,接着说,“万一我死了,你必须继续执行任务,焦土政策,必须执行!”我猛烈点头,表示非常赞赏。“别讥讽我!”你用红色铅笔在那地图上划记号。在桥头偏东方向,一个类似亭子的图案旁边的空白处,你打了个“√”符号。桥下江水悄没声响地流淌,一道发亮的宽带把这个城市划为北岸、南岸。贫贱苟生者与花红酒绿共处,柔情蜜意、卑劣淫荡流淌在一起,每点亮光就是一个世界。而夜为她遮住了年龄、欲望、嫉妒和仇恨。

一个戴礼帽的男人由大桥的南端走来,待走近她时,她望了一眼,转过身体,她问来人几点了。男人丝毫不奇怪一个单身女人深夜不归家而在桥上忘了时间地游荡:桥那头就是妓女出没的暗娼区。男人为她点燃打火机,照亮他自己的手腕,然后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可是她张开大嘴,伸了个懒腰,眼皮低垂,盯着地上,声音含糊,似乎说了一句“谢谢”。你说,你得作最后请示,最晚三天就回来。渡船的哨子响了第二遍。你上了轮渡船。你回到北岸,你将从那儿出发。

江边上拥挤不堪,过江的人提着大包小包,拖儿带女的母亲,一担两绳找活干的脚夫,脸上仿佛都流露出惊慌。伤兵血污的担架乱七八糟摆满了河滩,茶馆码头都流传着共军过了东江,已经逼近这座城市的消息,广播里却是种种平抚人心的辟谣报道。我走在这些人之中,河沙正在渗入我的布鞋里,我抬头再次遥望山上那个浅红色的亭子,加快了步伐。

倦意凶猛地袭来,她连连打了三个呵欠,眼皮像被一根线缝住,没法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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