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情绪上的爆发让他脑中的压力有所释放,之后他便恢复了平静,并变得温和起来。他对我说,如果我不愿意跟他一起走,那就请让他一个人离开。这样一来,摆在我面前的路就一下子变得清晰了。克伦策上尉虽然也是一名德国人,但他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莱茵兰人。而且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潜藏着危险的疯子。如果答应他的自杀请求,我就能立刻获得自由,摆脱这个不再是我的同伴而仅仅是个疯子的威胁。我要求他在离开前把象牙雕像给我,但他只是以可怕的微笑回应我,我就没再坚持。接着,我跟他说,万一自己能获救,可以帮他把纪念品或者他的一缕头发带给他的家人们,但他还是用同样可怕的微笑回应我的话。然后克伦策上尉登上了扶梯,我也走到了操作杆前,我稍微等了一会儿,然后启动了送他出潜艇并被淹死的装置。等我发现他已经不在艇内之后,我就打开了探照灯,想搜索并看他最后一眼。我想确认克伦策上尉是否会像常理那样被水压压扁,又或者他是否会像那些非同寻常的海豚一样,毫发无损。然而探照灯照到的全是那些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潜望塔周围的海豚的模糊影像,我没能看到他最后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很后悔没有在克伦策上尉走之前偷偷地从他的口袋里拿回那枚象牙雕像。那枚雕像让我着迷,为之辗转反侧。虽然我天生不是艺术家,但我就是无法忘记那个头戴桂冠的年轻貌美的头像。而且我也感到很难过,克伦策上尉离开之后,我便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克伦策上尉虽然跟我没有什么精神上的共鸣,但最起码比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要好得多。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一直在想死亡什么时候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自己心里明白,获救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了。
第二天,我登上潜望塔,开始像往常一样用探照灯观察潜艇周围的情况。潜艇北面的情况在最近到达海底后的四天中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我感觉推动&ldo;u-29&rdo;前进的海流的速度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快了。然后我把探照灯调向南面,看到前方的海底明显下陷成了一个斜坡,形状规则的石块奇妙地躺在固定的地方,仿佛是按照某种固定的模式摆放在那里一样。我的潜艇还没有马上下潜到那么深的海底,所以我立即调整探照灯的角度,让光直直地照射下去。结果,由于探照灯的角度变换过大,造成了一条线路中断,我不得不花了好几分钟去修理。不过最终探照灯还是被我修好了,重新亮了起来,照亮了潜艇身下的海洋谷。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当我看到被探照灯照亮的海洋谷的样子时,还是大为惊叹。虽说我是一个在传统的普鲁士文化熏陶之下长大的人,地质学的知识和各种传说也告诉过我海洋底下的景象千变万化,甚至会与陆地上的景象倒置,知晓这些道理的我本不该如此惊讶。但展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许多宏伟建筑群的废墟,这些建筑经过精心布局,尽管建筑风格各不相同,但所有建筑都极尽壮美。这些建筑中的大部分都是用大理石建成,在探照灯下闪着白色的光辉。从整体上看,这是一个坐落于峡谷底部的巨大城市,在峡谷陡峭的斜坡上也星罗棋布着大量的神殿和别墅。即使屋顶已经崩塌、支柱已经折损,那里依然保留着远古时代的壮美气息,任凭岁月流逝也无法磨灭。
过去我一直认为亚特兰蒂斯只是一个神话传说,但我意识到此刻它就在我眼前。我立刻产生出了强烈的研究它的热情。我发现谷底过去曾有一条河流过,当我更加细致地观察时,我还看到了岩石和大理石铸成的桥和防波堤,以及曾经郁郁葱葱的美丽台阶和河路堤,现在都变成废墟了。我完全陷入了对这里的研究热情之中,几乎变得和可怜的克伦策上尉一样愚蠢又感性,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注意到,那股向南的洋流已经停止流动了,而我的&ldo;u-29&rdo;潜艇就像飞机在地面上的城市中着陆那样,开始缓慢地降落在这座沉没的城市中。并且,我也是后来才发现,那些一直围在潜艇周围的一大群海豚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潜艇一直向下沉降了大约两小时,才终于停在靠近山谷岩壁的一座石块铺成的广场上。从潜艇的一侧看过去,能看到整座城市的全貌。它从广场处开始倾斜,一直到达昔日的河岸。从潜艇的另一侧看出去,在距离潜艇极近的地方,几乎是我的面前,有一座装饰得富丽堂皇并且保存得极其完整的庞大建筑物,很显然这是一座神殿,一座完整地从坚硬的岩石上凿出来的神殿。这座巨大无比的手工铸成的神殿究竟是如何建成的,我根本无从想象。神殿的正面高大无比,上面有很多连续不断的凹槽。墙上分布着许许多多的窗户,中央有一扇敞开的大门,由一长串台阶连接。整扇大门都被巧夺天工的浮雕环绕,雕刻着酒神巴克斯的信徒们。支撑着这一切的,则是巨大的立柱和雕饰带,也都用华美无比的雕塑装饰其中。能看出,那些雕塑都在描绘理想化的田园风景,以及祭司和女祭司们一队一队地排列,手中拿着奇怪的宗教用具来礼拜一个光芒四射的神像。这些雕刻呈现出完美的艺术性,大部分都是希腊式风格,但也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它们看起来古老得可怕,因此只可能是希腊艺术的远祖,而不可能是直系祖先。毫无疑问,这座魁伟的神殿中的每个部分都是从我们所在的山坡上的岩石雕掘而出,整个神殿其实就是山谷岩壁的一部分,但是它内部的空间究竟宽广到什么程度,则是我的想象力所不及的。或许里面有一个或者一系列的洞穴,呈辐射状围绕着一个核心。尽管经历了岁月的流逝和海水的浸泡,神殿那远古的威容依然留存,如今,千秋万代都已过去,它依然是那样地光彩熠熠,那样地神圣不可侵犯,长存于大洋深渊那无尽的黑夜和沉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