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三年春,赵匡胤领兵征伐淮南。出发前,有旨意传出,宫中时节繁忙,体恤赵妻贺氏体弱,特宣召杜老夫人与小娘子杜解忧进宫伺候。
诏书写在洁净软厚的棉宣纸上,赵匡胤安抚完了贺夫人,便转身往西边,踱步到了解忧的住处。推开房门,解忧刚收拾完入宫的行囊,换上了一件烟紫色的如意云纹常服,优哉游哉地拿剪子修理一盆绯红色的绣团花。衣服清雅的颜色,隐隐折出布料纹理的光泽,领口和袖口绣了玉兰花的纹样,不经意地一抚一弄那簇花团,更衬得她娇柔的容色了一分温艳。
赵匡胤心头浮漾起一阵温情,这个女人的聪慧能干已经超出了他最初的期望,言行举止更是暗合了他的心意。不过,此番他出征在外,剩她一个独撑场面,免不了还是得费言叮嘱几句。彼时,檐外的夜风裹着花香从门缝里溢流进来,将一屋子春意拂成时光柔和的起伏,暗自涌动着难以道明的暧昧。他看着她怡然自得的模样,张口却有几分思忖,怕冰冷的话锋顷刻毁了这一瞬的宁静。犹豫片刻,他缓缓道:“明日便要入宫了,有些事情,你在心里得先有个数。从来宫墙之内,厮杀争斗都是不见血的搏命。你既为人质,凡事以不惹是非为先,装昏卖傻,等到我平安回来便是上佳之策。”
解忧倒像是有自己的盘算,手中的剪子垂在紫檀木的桌面上,划出轻轻浅浅的痕迹。“装昏卖傻倒不难,只是一味的缩着脑袋,徒费了这数月的时间,倒有些可惜。”她说话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倒是认真商讨的模样。
“哦?”赵匡胤吃不准她心里的主意,又怕她贪功冒进,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徒费总好过轻举妄为。”他想了半晌,倒冒出这么句不疼不痒的话。
解忧倒像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喃喃自语道:“都说后宫各宫主位,都是朝堂中权势的衍化,那符皇后是魏王郭氏的侄女,雅贵妃是太后娘家的人……”
“琼妃是云州节度使进献的,长孙妃是陇西家族的女孩。”赵匡胤随意补充了几句,他清楚以当今圣上的胸襟,后宫不过是权利平衡的游戏场。各地凡有进奉大多能被纳采,依着规矩给个位分。就连他自己,去年也送了两个女子进宫,被封了才人,养在宫里。他有几分探明解忧想通过后宫影响圣意的心思,不过,他也清楚对于柴荣这样雄主来说,这条路不仅行不通,而且很危险。
他正想着要如何劝住,解忧笑问道:“那哪位妃子代表圣上的权势?”
赵匡胤心里咯哒一下,这似乎是句废话,哪个妃子不是依靠着皇上的恩宠才能在后宫立足,但她似乎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后廷也是一座权势的角斗场,皇上又怎能不把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放入其中,去获取诸方的平衡?顺着这个路子,他想了片刻,满眼狐疑又略带喜色地张了张口,没有出声,嘴唇吐出了一个“郭”字的形廓。
解忧想了一下,旋然笑道:“我想的也是她,上次宫宴,我便觉得不过是在替圣上试探咱们。”
“那你打算如何?”赵匡胤微微蹙起了眉头,他倒不是不屑走后廷的路子,只是自己并非钻营取巧之辈,素来不擅此道,贺夫人又一味地贤惠温良,无人可用。如今解忧谈起,他自然明白期间的利害关系。
“我想着,官人日后出征的机会多了,留在京城的时日势必少了。倘若没有个能在关节处给圣上说得上话的路子,怕是会有大大的不方便。”自从两人成婚后,她便改口称他官人,如今小屋密语,这般称呼更显得贴心温暖。她又补充了一句,“将骁主疑的例子还少吗?”
赵匡胤闻言,只觉得背上顷刻惊起了一阵冷汗,但他面上却勉力保持自如,“这终归是个宜缓不宜急的事。倘非计出万全,不宜轻举妄动,小心一招不慎,万事俱休。”
解忧扬起那如繁星微露的眸,在熏熏春夜里流出无限柔波,她嫣然道:“急不来,且行且瞧吧,反正等待的时光无聊又漫长。”
赵匡胤心头猛地一跳,两人竟相对无语。此时月移花影上栏杆,清辉透过镂空的长窗在屋内投下变换莫定的光影,沉如碧水,将那突突燃着的烛光比了下去。月下最宜赏美人,解忧素净的面容,肤若凝脂,容质玉曜。月光落在她脸上,轻轻漾起,形成一阵靡靡朦胧的光晕。这样的国色,又整日耳鬓厮磨的处着,迷住了眼睛,却怎么也落不到自己心里去。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背地里想了几次,总算想了明白,“我若对她生了爱怜之意,他日又怎能将她掷若弃子。”大业与美人,在他心里份量掂量得清清楚楚。不过对妻子贺氏,却是另一副心肠了。他看着解忧消瘦的身肢,纤腰不满盈盈一握。有一分的不忍心,却抵不过那十二分的放心不下:“若得了闲暇,照应着夫人,她身子弱。”
“好。”解忧应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不用他提醒,这也是她分内之事。然而她背对着他,低着头,弱如拂柳的身姿挡住了脸上的神情,使他看不见挂在她脸上的是喜乐还是哀愁,或是对自己过分要求的一点愤怒。
哔落一声,剩了半截的红烛突然爆出了一个灯花。这意外的声响炸开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沉寂,解忧抬起头,满脸的喜不自胜,笑道:“这可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将军此番出征必定大获全胜。”
“嗳,但愿如此。”赵匡胤含笑应道。他当然敏感地发觉了称呼又变回了将军。
旌旗如列蔽寒空,万骑军马云从龙。第二日,后周帝柴荣在宣德门亲自为赵匡胤践行,拜殿前都虞候,又领严州刺史。这是赵匡胤为官以来获得的第一个地方实职,又掌着兵马行令,足见周帝对他的信任,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当然,在盛大的出征礼结束后,两架马车将赵母杜氏和解忧接进了宫中。在赵匡胤班师回朝之前,她们都将以伺候太后的名义客居在宫里。倘若赵匡胤有降敌或是起兵谋逆的举动,这“客居”将立刻变成“囚禁”甚至“斩首”。
这便是君臣相持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