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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我父亲疑惑地看着光明,光明你过来一下,我问你,你叫我家东亮什么?

空屁。光明慡快地回答,叫他空屁呀,现在大家都叫他空屁了。

讨厌的铁匠儿子被我赶走了,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祸害,他泄露了我的绰号。我父亲对这个绰号很好奇,你为什么叫空屁?他皱着眉头审视着我,以前你没有绰号的,叫什么绰号不行,为什么要起这么难听的绰号呢?

你去街上问别人,我不知道。空屁就空屁,我不姓你的姓了,我不姓库,姓空,我也不叫东亮了,我的名字是屁,我叫空屁。

你给我住嘴,告诉我,这绰号是谁给你起的?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没用了。我忽然感到伤心,朝父亲嚷嚷起来,都怨你,你把我也连累了!你以后什么用也没有了,我是空屁,你也是空屁!

父亲沉默了。他走到门边,探头朝门外的街道张望了一眼,马上就把门闩上了。很好,很好,我也是空屁,你别委屈了,是我先做了空屁,你才变成空屁。他嘟囔着,突然苦笑一声,骂了句脏话,妈了个,回到家,还是隔离审查嘛,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工作组审查我,老婆审查我,儿子也审查我!他嘴里发着牢骚,目光几次与我对接,都闪开了,他不敢看我怨恨的眼睛。

后来父亲蹲在横跨院子的晾衣绳下,打量绳子上的一堆鲜艳的演出服装。那都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穿过的,她悉心保存着那些服装,每年冬天都要拿出来晾晒。绳子上悬挂的是春天,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有维吾尔族的小花帽,镶嵌金线的黑背心,翠绿色的灯笼裙,有藏族的半截袖,毡靴,彩条围裙,有朝鲜族妇女的白色长裙和红色腰带,还有两双芭蕾舞鞋,像四把美丽而柔软的刀子,耀武扬威地挂在绳子上。

父亲仰着头,不时地眨巴着眼睛,看得出来,他是在借助那些服装回忆母亲风华绝代的舞台生涯。他拨弄了一下芭蕾舞鞋,摘下小花帽,轻柔地掸着帽子上的灰尘,我听见他在一声声地叹气,然后他突然与我谈起了母亲的艺术才华,表情看起来非常沉重。东亮啊,你母亲最可怜,我连累了她,她什么舞都能跳,什么歌都能唱,这下哪个文艺团体也调不进去了,可惜了那么好的艺术才华!我说她不调走才好,要不然我们家谁洗衣服?谁做饭?我父亲失望地瞪着我,你这孩子没出息,光知道吃。我说,不跳舞不唱歌死不了人,不吃饭要饿死人的!父亲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这都是谁给你灌输的庸俗思想?我们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适宜谈教育,教育的话题突然中止,他站起身朝我走过来。东亮,我跟你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记在心里。他拍打着我的肩膀,说,现在我们家是非常时期呀,我告诉你,以后要想吃你母亲的饭,要想维持我们这个家庭,都靠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表现,要让她高兴,千万千万别惹她生气!

我听懂了父亲的叮嘱,非常时期,我知道母亲对于我们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可惜这个责任落在我肩上,有点张冠李戴,我没有什么信心取悦我母亲。说起来悲哀,我只有惹她发怒的诀窍,至于母亲的快乐,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不了解我母亲,不了解她的心,她在文艺舞台上的笑脸是伴随音乐绽放的,家里没有舞台没有音乐,我从来不知道母亲高兴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还是先说说我母亲乔丽敏的艺术才华吧。

她年轻时候是油坊镇上出名的美人,是群众文艺活动的明星,人称油坊王丹凤。如果不是腰身略长,腿稍短,她就比那个电影明星更加美丽更加出众了。她凤眼葱鼻,鹅蛋脸,能歌善舞,尤其音色善变,可以甜美,可以高亢,除了文艺舞台之外,最能展示母亲才华的其实是高音喇叭。对于油坊镇居民来说,广播员乔丽敏字正腔圆的声音是一个神奇的风向标,中音区代表着国内国际形势一片大好,次中音区代表工农业战线捷报频传,次高音区代表人民的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最令人叫绝的是她的高音区,那音色里隐藏着稀有的金属质感,带有天然的穿透力和震撼力,在一次公审大会上,她呼喊的口号竟然让历史反革命分子郁文荪当场小便失禁,还有一次,她的口号还没喊完,收购站的贪污腐败分子姚会计就昏倒在台上了。你如果在现场听过我母亲呼喊口号,就知道这不是笑话,她是用整个生命在呼喊,因此她呼出的口号总是气贯长虹,响彻云霄,那声音像一串华丽流畅的惊雷在油坊镇上空炸响,惹得街上鸡飞鸭跳,猫狗发傻,台下所有人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而一些天生有耳疾的人,由于耳膜脆弱,经不起刺激,不得不提前用棉球塞住自己的耳朵。

父亲曾经说,母亲浑身上下透出一种革命浪漫主义的风韵。革命与浪漫,都是她追求来的结果。她的少女时代是在马桥镇度过的,她的美貌和文艺才华早就被人注意,但马桥镇的世界太小,少女乔丽敏在那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是妒忌还是偏见,马桥镇人对母亲的评价显得不三不四,他们暗地里叫她&ldo;肉铺家的王丹凤&rdo;,这绰号暴露了我母亲的出身门第,也暴露了我母系的血缘。在马桥镇上我有个外祖父,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为什么呢,他是屠户出身,一辈子在宰牲口卖猪肉,这门第不是资产阶级,不是地主富农,但也绝对不是无产阶级,这不三不四的家庭出身,与母亲是不匹配的。传说外祖父在饥荒年代卖过人肉馒头,来一次运动,这丑闻就被张扬一次,我母亲无法忍受这种屈辱,一个逃离家庭的计划悄悄酝酿了好几年,终于在她十八岁那年付诸实现。有一次回家,她打碎了心爱的储蓄罐,一边清点储蓄罐里的钱,一边向家里人隆重地宣布,她与这个家庭划清界线了。家里人问她,怎么划清?她说,不吃你们的,不穿你们的,我出去独立生活。家里人又问,你一个女孩子家,靠储蓄罐里这点钱怎么独立生活?你到底有没有对象?你的对象到底是谁?母亲对家里人低估她的未来很愠怒,她说,什么对象不对象?我的对象,告诉你们你们也不懂,我的对象就是文艺舞台!你们别怨我狠心,我不跟你们划清界线,你们就会影响我的前途,你们不要前途,我要前途!

我母亲离开马桥镇的肉铺后在很多地方奔波,她报考过北京的歌舞团,装甲兵的文工团,外省的越剧团,地区的京剧团,甚至还考过一个杂技团,不知为什么每次都是虎头蛇尾,最后一关总是过不了,人家不是嫌她腿短,就是嫌她家庭出身不过硬,总之,正规的文艺团体都不收她,她的盘缠用光了,信心也受到了打击,就放低了要求,转而把目标锁定在群众文艺的舞台上。退一步海阔天空,她顺利地进了丰收氮肥厂,那厂里有一支金雀河地区著名的文艺宣传队。在丰收氮肥厂的文艺宣传队里,我母亲得到了应有的重视,她的美丽终于引人瞩目了,宣传队员白天包装化肥,利用晚间业余时间排练节目,我母亲不是领舞就是领唱,她走出氮肥厂的大门,蓝色工作服上散发着氨水的气味,但敞开的衣领里有一个鲜艳动人的舞台世界。我父亲那时候还在林场锻炼,他去氮肥厂采购化肥的时候遇见了母亲,第一次见到母亲,他吃惊地发现她工作服里的酱红色的丝绸小袄,原来是跳红绸舞的舞台服装,他不知如何评价她的穿着打扮,更不知如何总结这姑娘身上奇特的魅力,我父亲第二次与母亲见面,是熟人撮合的约会,地点在化肥厂外的排污渠边,父亲看见母亲从后门口袅袅婷婷地走出来,身上打扮仍然鲜艳夺目,这次她的内衣是水绿色的,也很眼熟,他想起来那是跳采茶舞的服装,这次他斟酌过了,第一句话就奉承了母亲,也打动了母亲,他说,小乔同志,你的身上,散发着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呀。

我父母的恋爱,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发现,是一次互相发现,父亲发现了母亲的美貌和才华,母亲发现了父亲的血统和前途。父亲的身高比母亲矮半个头,他们的婚姻,从前看来就不匹配,不匹配,却有结合的理由,直到那年九月父亲的问题东窗事发。母亲不知从哪儿听说我父亲勾引妇女惯用的第一句话,某某某同志,你的身上,散发着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呀。母亲说她的肺气炸了,也许是她平时过多使用胸腔共鸣,她的肺部似乎特别敏感。我亲耳听她对医院的郝医生描述过肺部古怪的反应,郝医生,我一看见东亮他爸爸就喘不出气来,一看见他的人影,我的肺噼噼啪啪地响呀,我的两片肺叶,至少爆掉一片啦!

愤怒和伤痛使母亲再度发现父亲,牛粪乔装成花园,欺骗了鲜花,她一朵鲜花终究还是插到了牛粪上。那年冬天母亲对这个家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我父亲预感到母亲的心离家越来越遥远,他束手无策,派我去关心母亲,可是每次我去对她表示关心的时候,母亲总是不领情,你总在我面前晃什么晃?你拿杯茶来干什么?谁告诉你我要喝茶?我知道是谁教你的,没用,没用了,我对你们两个人,都死心了。我一气之下就当着她的面,把一杯茶都泼在水池里了,这一下惹恼了母亲,她过来揪住了我耳朵,你要死呀,这么好的茶叶一口没喝就泼掉?你不会挣钱倒会浪费!

说到底我还是擅长惹恼母亲,我就知道会这样。父亲对我的指望落空了,我对自己的表现也很失望,别人都叫我空屁,我就像一个空屁,即使在我母亲身边,我也像一个空屁。我没有办法讨好母亲,我没有办法留住母亲。

母亲开始把洗好的秋装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一只樟木箱里,而她以前那些珍贵的舞台服装,都装进了一只皮箱。那皮箱也珍贵,是我母亲辉煌的文艺生涯的凭证,箱盖子上印了一圈红字,丰收氮肥厂,奖给群众文艺演出积极分子。

我们一家三口最后的家庭生活凄凉不堪,甚至吃喝拉撒都充满了冰冷的条文和纪律。母亲把家务分成了三份,一份归她自己,主要负责我和她的午餐晚餐,另一份归我,主要是扫地抹灰倒垃圾,第三份家务繁重得多,早晨为一家人准备早餐,每天两次打扫厕所,包括我父亲自己的所有日常生活料理,他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由自己负责。母亲在分配这些工作时明确表示,我这是为你们好,我不会给你们做一辈子老妈子,锻炼锻炼,对你们自己有好处。

也就是那年冬天,我发现了父亲和母亲之间最后的秘密。我母亲仿照了工作组的模式,将他们的卧室临时开辟成一个隔离室,对父亲执行了最后的审查,只不过审查者是我母亲,主题便稍有局限,可以想象,主要内容都集中在父亲的生活作风问题上。母亲的审查通常在夜里七点过后,有线广播里《社员都是向阳花》的音乐响起来,母亲就进了卧室,她打开上锁的梳妆台抽屉,拿出她的圆珠笔和工作手册,对着外面喊,库文轩,你进来!我父亲有一次赖在茅房里不肯进卧室,母亲让我去敲厕所的门,你去,快去把他拉出来!我不肯去,她自己去了,拿了把扫帚,用扫帚柄捅厕所的门,捅了好久,父亲终于被她捅出来了,打开门,弯着腰从扫帚下穿过,他大叫一声我受不了啦,准备朝院门外逃跑,我母亲在后面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看着他跑,父亲跑到门边站住了,回头看着母亲,我什么都说了,没什么可交待的了,我要出去散散心!母亲用扫帚指着他,严厉地说,你开门,你出去散心呀,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看看油坊镇上还有没有你散心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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