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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1页)

我不吭一声走了。

我只是一味在走,漫无目的。是呀,尽管事先有怀疑,但是当她亲口对我这么证实时我心中的愤怒还是大大超出我的想象。这个下午我周身的血液一直在沸腾,情绪很激动,然而身体是冷的,我在发烧,又发冷,双脚像踩在了云端上,好几次我都羞点扑倒在大街上。

啊,林婴婴,你这个魔鬼!魔鬼!!

回到家,我和衣躺在床上,是一种被击垮的感觉。这一天让我变成了一个废物!突然,我从床上跳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顶国民党军帽,像模像样地摆放在眼前,久久看着,直到陈姨喊我吃饭才罢。我来到饭厅,没看见达达,问陈姨:“达达呢?”她说:“达达在楼下玩,我已经喊过了,马上回来。”我问:“他作业做完了?”她说:“早做完了,上午就做完了。”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陈姨说:“你今天去哪里了,我看你脸色很不好。”我说:“今天我见鬼了。”要不是这时达达回来,陈姨再追问我一句,我也许会把林婴婴的事跟她说,那鬼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好在儿子及时回来,打断了我们。

“爸爸,你回来了。”儿子见了我大声喊,高兴写在脸上,不知有什么好事。我说:“对不起,爸爸今天有事,又没有陪你去玩。”他亮出一把玻璃球,说:“我在楼下玩呢,这都是我赢的。”难怪他这么开心。我说:“快去洗手吃饭。”他老练地接过我的话,学着我的腔调说:“因为晚上我还有事,吃完饭又要走。”我说:“你都成了爸爸肚皮里的蛔虫了,什么都知道。”他说:“蛔虫才不知道呢,蛔虫是一种低等动物,没有思考能力。”我被他这种装大人的样子逗笑了。他突然看见我手背上有血迹,问我:“爸爸,你怎么流血了?”陈姨也喊:“啊哟,就是,你这手怎么了?”达达说:“是跟人打架了吗?”我说:“你快吃饭,什么打架,爸爸从来不打架。”他说:“老师说现在大人最喜欢打架,全世界的大人都在打架。”陈姨说:“是打仗,什么打架。不知家里有没有红药水,我去看看。”我说:“不用找,我找过了,没有,吃完饭我就去医务室看看。”

吃完饭,我回到书房,达达在客厅里玩弹子。陈姨一边抹桌子,一边跟他说着这样一些话:“达达,你又在玩弹子了,这个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别把小嘴嘟着,难看死了……”“达达,我觉得你爸爸今天心里好像有事……”“达达,我觉得你爸爸今天可能真的跟人打架了……”他们的对话让我心里更加烦,于是,我开门出去了。

我不想呆在家里,是我估计林婴婴今天晚上可能会来家里找我。我不想看见她,因为我不知怎么面对她。我也不知怎么来处理这事,如实向组织报告也许是最简单的,但可能会引发更多的悲剧和是非。隐情不报,我又怎么面对党国的利益和纪律?我心里有两个我在厮打,在搏斗。茫然中,我跟着路走,漫无目的,最后居然走到了火车站。

我仿佛要去接什么人,随人流一直走进月台。进了月台,又离开人流,独自沿着铁轨走。走出百十米远,我看到一伙流浪儿,正聚在一个角落里,吃着也许是刚刚讨来的东西。其中有两个孩子我认识,上次我回家给妻子祭坟,进月台时前面走着一个鬼子,他们抢走了鬼子手上一袋东西,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后来回来我又见到他们,在车站里乞讨,我给了他们一张五元的中储券。

我走过去。孩子们看见我,看样子也察觉到了我目光里的同情,并受到了鼓励,一拥而上。其中一个少年,我印象较深的那个,显然是孩子王,他用力喝一声:“都散开!”孩子们都听话地散开了。“叔叔,你好!我认识你,上次你给过我钱,是不是?”孩子王问我。我点头,给他一张十元中储券,说:“去门口买十个包子,我请客。”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孩子王指派一个手下去买。“叔叔,你在火车站工作吗?”孩子王问我。我摇头,“这儿工作的人你该都认识吧。”孩子王说:“就是,你肯定不在这儿工作。你是干什么的?”我笑道:“我是打狗的。”孩子王说:“我上次打死一条狗你看见了?那是这儿王麻子家的狗,早该吃了它。”我问:“王麻子是谁?”很多孩子抢着说:“是车站警备队队长。”孩子们纷纷模仿起王麻子,口口声声喊着“太君”、“皇军”,对鬼子点头哈腰,学得很像回事,令我捧腹大笑。那个去买包子的少年拎着包子回来,见此情景也学着样将包子递给孩子王,说:“太君,我的王麻子把包子买回来了。”孩子王说:“把剩下的钱还给叔叔。”我说:“留着明天再买吧。”

就在这时,对面突然枪声大作,一个戴毡帽的中年人手上挂了彩,鲜血直滴,从一列货车底下钻出来往这边跑过来,后面明显有人在追。孩子王一看样子,立刻喊:“是我们的人,快!我们帮他逃走。”孩子们迅速行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引导那人往一个通道逃走,同时几个孩子又马上制造了一个假象,纷纷往另一个通道看热闹,感觉人是从那儿逃走了。两个追杀的人紧接着从货车底下追过来,其中之一竟是秦淮河!我以最快的速度闪躲到一边,以免他发现我。在孩子们的错误引导下,秦淮河和同伙往另一通道追去。完了,孩子们议论纷纷——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没劲。”

“就是,早知道这样管它干什么。”

“不,可能后面的人是黄皮狗扮的,他们经常穿便衣的。”

“不,我觉得他们都是黑社会的……”

我可以肯定,秦淮河追杀的人一定是共产党。我怕他们来征求我的意见,悄悄离开了他们。我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像一条丧家之犬,像一个可怜的幽灵,无家可归。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去了诊所。孩子们的笑声犹在耳畔,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立在诊所门前,那位卖煎饼的老头还在忙碌,我和他只是对视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大门少见地反拴着。我只好敲门,传来革灵的声音:“谁?”我说:“是我,来看老毛病来了。”革灵开门,手上竟然有枪,说:“啊哟,你怎么来了,谁通知你来的?”我说:“没人通知,我自己来的。没什么事,就想过来看看。”我看出,革灵听了有些高兴,说:“来,进屋去。”进了屋,她给我泡茶又递烟。她发现我抽的烟正是她送的,问我:“这烟好抽吗?”我说:“很好的。”她说:“那以后我再给你买。”我说:“让你给我买烟,怎么好意思。”她唠叨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中华门走了,我现在是无牵无挂,挣的钱都不知怎么花,以前嘛要给他买烟买酒,还要买布做衣服。”我说:“刚才你怎么拿枪来开门?”她说:“他们都出去行动了,我得警惕。”我想起车站看到的情景,问她:“是什么行动?”她说:“在火车站,要除一个人。”我问:“是什么人?”她说:“共党分子,他太危险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他知道我们上海站的地址,上礼拜居然以此要挟我们给他们组织一批药品,太可恶了……”我脑海里突然反复响起刚才那个孩子说过的话: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真没劲……

妈的,是自己人杀自已人,真没劲,没劲……

林婴婴和我也许都应该感谢这孩子,我几次冲动想向组织报告林婴婴的案情,最后正是这句话、这些孩子的形象冥冥地阻止了我,也安慰了我。直到这时,我才有所觉悟,今晚我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也许我是想来报林婴婴的案情的,但又被鬼使神差地阻挠了。

这是天意,也是我的命!第2节  我回家已经很迟,一进家门,果然,陈姨告诉我:“晚上有一位姓林的小姐来找过你,给孩子带了好多东西,还给你送了一条烟。”我忙问:“她进我书房了吗?”她说:“怎么会呢,你交代过我,我记着的,不会让外人进你书房的。”我问:“她跟你说什么了?”她说:“跟我没说什么,跟达达问了些学校里的事就走了。”

我的预感是准确的,烟盒里有纸条:

我愿以生命担保,我从来没有用延安的身份做过一件对不起重庆的事,我多一个身份仅仅是这个破碎的国家的需要,它能让我多做一份抗日救亡的工作。外辱当前,岂容自相残杀!请别背叛我,帮助我,让我们一起来拯救那些在大屠杀中幸存的孤儿,他们需要我们,需要每一个人齐心协力去帮助他们摆脱敌人的魔掌!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都在尽量躲避她,我心中没有决定,没有方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但到这天晚上,我再也无法回避了:我回家,一进屋,看见林婴婴趴在餐桌上,竟然睡着在那儿。陈姨一脸无奈地解释道:“没办法,我已经劝她好多次让她走,她就是不走。”林婴婴醒来,说:“是的,金处长,你别怪阿姨,是我赖着不走的,因为单位出了事,局长要我一定要找你了解情况。”单位什么事?鬼话!我想,可嘴上只有这样问:“什么事?”她指指书房,“进去说吧。”我说:“就在这儿说。”她说:“这怎么行,绝密的。”说着擅自要进书房,推门,发现门锁着——我想一定是陈姨见她赖着不走悄悄锁的。林婴婴竟然拿出自己身上的钥匙捣弄着,一边说:“金处长知道,这难不倒我的。”陈姨急了,上前阻止她,“嗳,你这姑娘怎么这样没礼貌,这又不是你家!”我劝住她,亲自去开了门。林婴婴对陈姨扬了扬钥匙说:“阿姨,你别在意,我跟金处长很熟的,这是我家的钥匙,我逗他玩的。”

我们一进书房,她立刻回身关上门,压低声音,来了一个恶人先告状:“这都是你逼的,别怪我,时间在一天天流逝,事态在一天天严重,我们却按兵不动,麻木不仁,任凭可怜的孩子们在魔窟中受摧残,敌人现在正在老鼠身上做试验,下一步就要轮到孩子了……”我气极而骂:“你闭嘴!”她说:“我偏要说,那是我们的孩子,中国的孩子!你之前不是也在协助我嘛,至少你还是党国的人,现在重庆也要求你进去探明情况,你难道……”我又叫她住嘴,“难道重庆知道你是这货色。你不要说,听我说,我长话短讲,今天我给你个态度,看在你曾经多次帮过我,我不去告你,我给你个机会,你去自首,其他事一概不谈,现在你走吧。”我毅然打开门,林婴婴还想说,我断然走开,去了厕所,把她丢给陈姨。我在厕所里大声喊道:“陈姨,今后别为她开门,我不想再在家里见到她。”陈姨说:“好,好,你走吧,姑娘。”林婴婴对我喊:“金处长,那么你还得在门上装个猫眼哦,否则陈姨怎么知道是我呢。”陈姨说:“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会问的。”林婴婴放低声音说:“陈姨,对不起了,我跟金处长闹了点小矛盾,没事的,会过去的。”陈姨说:“好,好,姑娘,你走吧,别为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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