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听老师这一说,我的主意算是打定了。&rdo;唐安斩钉截铁地说:&ldo;我决计辞出王府。&rdo;
&ldo;只怕辞也不容易。&rdo;宋邑也有牢骚,&ldo;凡是贵人无不自私,最好只伺候他一人。&rdo;
&ldo;这话也不然。&rdo;淳于意说:&ldo;如阳虚候就是极通达的人,也颇敬重我,又能体谅我的志向,我亦全靠他庇荫,才能免于贵人的羁绊&rdo;
一句话未完,只听堂屋中&ldo;哗啦&rdo;一声巨响,叫人吓一大跳。作为主人的宋邑,首先起身去探望究竟。
脚述未跨出内室,就看清楚了,一架屏风被撞翻在地,一个高大的青年。正弯着腰把它扶了起来,他身旁地上放着藤编的药囊,药囊上面又放着一个绢包。这时刚好抬起了头,一张英俊而稚气的脸,红得有些异样‐‐那不是撞到了屏风的羞愧之色,他,是从不知道害羞的。
&ldo;阿文!&rdo;宋邑一面走来,一面叫他。
&ldo;宋二哥!&rdo;他站直了身子答一声,嘻嘻地笑着,一脸不在乎的神气。
走近了,宋邑闻得他口中的酒味,这才知道了屏风被撞倒的原因,脸一沉,低声喝道。&ldo;还不快躲开!老师告诫你多少次了,不准你喝酒。今天又喝醉了回来。快走!老师心里正烦着呢,他不骂你个狗血喷头!&rdo;
阿文吐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又笑了。悄悄取起药囊和那个绢包,蹑足退了出去。
&ldo;站住!&rdo;
正走到堂屋门口的阿文,一听见身后的声音,不由得一哆嗦。逃不掉了!他这样想着,立刻有了主意。极快地转过身来,放下药囊,捧着那个绢包,满面堆欢地迎了上一会。
&ldo;师父!&rdo;他跟淳于意的关系,与唐安、宋邑大不相同,所以一直用这样的称呼,&ldo;我带了好东西来孝敬你老人家,看!&rdo;
一面说,一面解开绢包,里面包着一大块烧羊肉。这是胡地传来的吃法,整口肥羊剥洗干净了,架火烧烤,名为&ldo;貊炙&rdo;,非豪富之家,不能有此名贵的食物。阿文又精灵,挑的正是腰胁下的肋条肉,肥瘦相间,色香俱胜,不能再好了。
淳于意酷嗜烧羊肉,这时看在眼里,闻在鼻里,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里恨此徒弟不成材,气得要命,可就是发不出脾气来、唐安和宋邑却都是想笑而不敢。这个小师弟常把老师摆布得啼笑皆非,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阿文不容他们开口,抢着又说了下去:&ldo;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又要骂我,不守你的规矩,偷着去喝酒。平时该骂,今天有个缘故。今天,师父不是叫我到大贾伟家,去看他小儿子的病吗?伟家主人正在大宴宾客,留我喝酒。我说:师父有命,酒,我是不喝的。不过君家的&lso;貊炙&rso;,我要乞取一块,带回去孝敬师父。伟家主人回答我:&rdo;貂炙&lso;多的是,唯君所欲。但要喝酒,不喝就不能让你割肉。我想想&rso;貊炙&lso;难得,只好饮下一觥,才割得这么一块肉。&ldo;
明知道他的话,起码有一半靠不住,却是抓不住他的把柄,淳于意只得算了。宋邑则正要设法为老师破忧解闷,倒是恰好借此凑兴,留下唐安,陪淳于意小饮,共享&ldo;貊炙&rdo;。
饮着酒,又谈到了齐王府准备辟征淳于意的事。唐安和宋邑已完全了解老师的抱负,异口同声劝他早离临淄为妙。淳于意自己也如此打算,但不能说走就走,留下那些尚未痊愈的病人不管。
&ldo;顾不得那许多了!&rdo;唐安身在王府,深知其间情况的迫切,&ldo;我奉劝老师,明天一早,就带着阿文回阳虚吧!这里的病家‐‐&rdo;说着,他把视线投向宋邑。
这就不能不叫宋邑自告奋勇了。
&ldo;老师!&rdo;他简洁明了地说:&ldo;都交给我吧!&rdo;
淳于意沉吟了好一会,点点头说:&ldo;好!我交代给你。吴家小儿,胸隔烦虑,不思饮食,用&lso;下气汤&rso;,三服可愈。左邻老者,难于大小溲溺,其病在肾,&lso;火齐汤&rso;必可见效。&rdo;
就这样,淳于意把正在诊治中的几个病人的情势。处方,以及可能的变化和应付的方法,都细细嘱咐了宋邑,一直谈到夜深,方始安排妥贴。
而阿文却是叫不迭的苦,且是有苦难言。他完全没有想到有这番意外的变化。
师父带了他到临淄来,原说有三个月的勾留,要等秋凉,方回阳虚。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就要走了,又是说走就走,如此迫促,有许多未了之事,怎能得以抽出工夫来办一办?
手里忙着收拾行李,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总觉得无论如何要争取一天两天的时间,稍稍料理,才能放得下心。
于是他试探着问说:&ldo;师父,咱们倒是什么时候走啊?&rdo;
正在竹简上用漆书记录诊病心得的淳于意,放下了竹笔,不经意地答道:&ldo;天热,只有一早一晚能赶路。明天总来不及了,后天破晓动身吧!&rdo;
阿文得到这样一个答复,顿觉浑身轻松,不由得说了句:&ldo;这太好了!&rdo;
&ldo;怎么?&rdo;淳于意定睛看着他问。
话中出了漏洞。但也不难解释,&ldo;我是不放心伟家小儿。&rdo;他说,&ldo;那小儿颈后的肿疡,聚而不溃,今天我给他敷了药,明天可以破头出脓,还得要给他好好看一看,再多留下些药。&rdo;
原来如此。淳于意深为嘉许:&ldo;做事是要这样负责才好。你的资质,绝顶聪明,只是从小没有父母,在市井中流浪,沾上了许多恶习,是你的大病。自己的病,自己要知道,我用了多少猛药攻,只可惜收效不大‐‐&rdo;
师父又开了教训,这是阿文最痛苦的时候。不可不听,听又听不进去。但这夜还好,夜深人倦,师父没有长篇大论,说个不休,略略训了几句便罢手了。
隔着一重方目轻绢的帷帐,里面淳于意已鼾声大起,外面当门而卧的阿文,却是翻来覆去,不能入梦。仰望着迢迢的银河,想到归途,神魂飞越,已归阳虚。快一个月了,他在想:缇萦在家,不知可觉得寂寞?这时在干什么?可也像自己一样,想念着天那一方的远人?不会的!他又对自己说:已是深宵了,何况夜凉如水,一定很舒服地睡着。可不知道有梦否?梦见些什么?是梦中相会,携手笑语么?于是,恍恍惚惚地,阶下的虫鸣唧唧,都变作缇萦的切切私语了。
蓦地里,一颗彗星,曳着长长的光尾,自东而西,划过暗空,转眼消失。这下,把阿文从痴迷的幻景中惊醒过来。誊星不祥,偏偏叫自己看见了,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厌恶。
睡醒一觉,但他把昨夜的若星,已忘得无影无踪,心里只惦念着一件大事,急于要去办妥。
这件大事是为缇萦买一件绣襦,那是他随师父离家的时候,私底下许了缇萦的。为了这件绣襦,他不知道到东市去过多少次了。临淄的富庶,四海闻名,商旅辐辏,集中了海内所有的名物,特别是由于&ldo;劝女工,极伎巧&rdo;的传统,所以享有&ldo;冠带衣履天下&rdo;的盛名,&ldo;阿缟之饰,锦绣之衣&rdo;,所有闺阁中所梦寐以求。他决意要替缇萦买一件最最好的绣襦,于是一次又一次去看、去挑,只等积够了钱去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