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六哥,你不知道。家骏觉得工厂是咱的,他捞不到什么,就使劲撺掇着我爹买地,说什么地是根本,不能没了根本。我爹也怕家骏说他偏心,也只能认了。这下好了,张店周围的地快让他爷儿俩买净了。六哥,你现在是没见家骏那做派,整天骑着马,挎着盒子枪,还拿着手电筒,在地里到处转。咱那个地方多么乱,都让土匪绑两回了。六哥,这不是个长法儿。这兵荒马乱的,手里没现钱不行。你看那些东北逃难的,要是都买成地,能带着逃难吗?我想手里有点钱,也好应急。回头你再给老吴说说,咱厂里分的红,也得给我爹那里留出一点来,放在一边给家里存着,以防万一。要是全给了他,还得买成地。六哥,咱弟兄俩不是外人,人家苗先生是看着你的面子,才收下那些粮食。要不,那么多麦子卖给谁呀!现在咱卢家是张店第一大地主,要是赶上年景好,都整列车地往济南运。&rdo;
寿亭点点头:&ldo;嗯,地已经够多了,可不能让老爷子再买了。那美国面才两块钱一袋子,粮食不值几个钱。&rdo;
家驹拉着寿亭去连椅上坐下:&ldo;六哥,你说得很对,粮食不值几个钱。英国历史上有个圈地运动,就是把地圈起来种糙,放羊,剪下羊毛来做呢子,做毯子,比种粮食划算得多。我把这话给我爹说了,你猜,他说我什么?&rdo;
寿亭笑着问:&ldo;说什么?&rdo;
家驹苦笑一下:&ldo;他说,只要佃户们能吃糙,他就种。唉,真是没办法。&rdo;
寿亭笑了:&ldo;老爷子这是骑着洋车子下大坡‐‐不敢拐把。那就给他们留出点钱来,不能由着他们这样办。老吴那里倒是好办,可是你爹年下得看账呀!&rdo;
家驹笑了:&ldo;六哥,这你就不知道了。你要问我爹四书五经,这没问题,哪一句怎么讲,准能说个头头是道。别说咱厂里这工业账了,就是家里那账,他也是指望着账房给他说说,他连算盘都不会打。他所谓的看账,就是问老吴。&rdo;
寿亭想了想:&ldo;行!咱这船布要是挣了钱,就给你。关于分红截留,我再和老吴商量商量。我先和你说好了,我把钱给了你,你可不能乱花了。这俩太太都在青岛,都挺好的,可不能再弄个老三来。&rdo;
&ldo;六哥,你放心,还老三呢,我早没了那个心了。&rdo;
二人说着站起来,家驹左右地扭动脖子。寿亭关心地说:&ldo;这一阴天,你那脖子又不得劲?还得按时去推拿。&rdo;
家驹笑笑:&ldo;唉,就是老了。&rdo;
寿亭笑起来:&ldo;家驹,你是不知道呀!昨天晚上我碰上的那个妮子,真叫漂亮,两个眼忽闪忽闪的。&rdo;说着寿亭用眼学沈小姐慢慢眨眼的样子,&ldo;真叫风流真叫美。可惜你没跟着我,要是你见上了,你就年轻了。你就是玩儿了命,也得把她弄成你老三。俊呀!好呀!&rdo;
&ldo;六哥,你馋我。&rdo;
两人笑着往外走。这时,寿亭想起了一件事:&ldo;家驹,这日本布为什么比本埠布便宜那么多?那日本棉花也是从咱这里运去的,怎么人家织完了布,加上运费运回来,还比本埠布的价钱低呢?&rdo;
家驹说:&ldo;六哥,这就是中国!你看着国民政府那些人整天吹牛,其实,没有一个真懂经济的。这日本的纺织业在他国里属于换汇业,就是能挣外国钱的企业,他为了挣外国的钱,就不收这个行业的税。不仅不收税,还给百分之三的补助,也就是咱常说的三分,所以他价格低。可是咱这里呢,纺织业是纳税大户,加上工业不发达,能缴税的企业又少,所以就对纺织业猛抽税。这是竭泽而渔,就是抽干了水拿鱼。咱染布还好点儿,那些纺织厂,比咱难得多。每年秋天,先得等着日本人收购完了棉花,中国的纺织厂才能收,因为日本人给的价钱高,老百姓不懂什么中国日本的,捡着好棉花卖给日本人。日本收够了,好棉花也差不多没了。这是本埠布成色不好的主要原因。这孬棉花既费工,又费力,疵点还多,所以在成色上争不过日本布。人家不纳税,还有补贴,本埠布成色差还得交很重的税,所以在价钱上也争不过日本布。六哥,你说得对,咱是想爱国,用国货,可那本埠布咱敢用吗?染完了一层小疙瘩,逼得咱还得再熨一遍。要不卖不了。就算卖了,老百姓回家一洗,小疙瘩又出来了。咱怕砸牌子,所以不敢用。这些年不是桂系打老蒋,就是冯玉祥和老蒋玩儿命,光剩下打仗了,根本没心管什么国计民生。&rdo;
寿亭听得很入迷,他眨着眼:&ldo;照你这一说,整个国民政府全是些废物?&rdo;
&ldo;全是废物,没一个中用的。&rdo;
寿亭拍拍家驹的肩:&ldo;这样,下一任我看还是你干吧。&rdo;二人说笑着出去了。
下来楼,寿亭看看天说:&ldo;那个姓沈的闺女上济南,这会儿也不知道坐上车了吗?&rdo;
家驹笑着说:&ldo;六哥,你整天自称坐怀不乱,我看你是没遇上好的,那东北学生幸亏走了,要是在青岛呀,我看六嫂的地位受威胁。&rdo;
&ldo;揍死你这个小子!这些学生都有点儿傻,这火车上那么乱,我是怕她再让人家偷了钱去。&rdo;
小丁打开了汽车的门,躬身等着二位。
【5】
孔妈正扫院子,家驹的车夫进来了。孔妈赶紧让着往里走,随之喊道:&ldo;太太,东家的车来了。&rdo;
采芹从屋里出来:&ldo;我在电话里给她俩说,让老孔送我过去就行,还让你再跑一趟。老谢,抽支烟再走。老孔,拿烟!&rdo;
老孔跑出来。老谢说:&ldo;陈太太,不用了。我家二位太太那茶都冲上了,让我接着你就走。孔哥,好呀?&rdo;说着把老孔递过来的烟夹在耳朵上。
采芹上了卢家的洋车,随后对孔妈说:&ldo;东初捎来的火腿,老爷不让往咱家拿,说是有股子哈喇味儿。卢大太太今天请了明白人来做,让我过去尝尝。晌午我不回来吃饭,你和少爷吃吧。下午要是变天,你就让少爷穿上坎肩。老谢,咱没有急事,不用跑,慢慢地走就行。&rdo;
沈小姐坐在餐车上。她穿着蓝衣蓝裤,外面是个黑绒镶边坎肩,依然是楚楚动人。服务生把茶和点心端过来:&ldo;小姐,慢用。&rdo;说着鞠了个躬。她也颔首回礼,随手拿起一块点心。
车开出了青岛站,她低头看着站台向后退着。
她喃喃自语着:&ldo;青岛……伤心之地……陈掌柜的……&rdo;
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回过身来朝她看,沈小姐停止了自语。
火车在田野上飞驰……
第十一章
【1】
早晨,东亚商社里。滕井已五十多岁,依然那么瘦,只是近来添了些皱纹。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望着,表情十分忧虑焦急,手里拿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
滕井的办公室里全是深紫色的家具,十分简单实用。写字台上,放着文具和绿玻璃罩台灯,旁边是他一家人的合影。小女儿穿着海军服笑着。后面墙上的横幅,是日本汉字写的&ldo;琴心剑胆&rdo;,也算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