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静地听我说完,从我的手里夺过茶杯,轻声说:&ldo;你最近做过什么事?&rdo;
&ldo;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准备结婚,装修房子,带学生复习高考……&rdo;
&ldo;你做过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吗?&rdo;他拍了拍我的肩膀,&ldo;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知道我问的意思。&rdo;
&ldo;我‐‐&rdo;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ldo;你有事瞒着我。&rdo;
&ldo;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说‐‐但我现在面临的不是这件事。&rdo;
&ldo;所有的事归根到结都是一件事,相信我这个检察官的经验吧,我跟无数罪犯打过交道,我知道每个人作案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rdo;
&ldo;拜托啊,我不是杀人犯,现在我才是受害人!&rdo;
&ldo;你还太年轻了!但你告诉我的话,或许可以救你的命,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机会。&rdo;
我解开衣领看着窗外,太阳直she着他的君子兰,而我摇头说:&ldo;不,我不能说。&rdo;
&ldo;太遗憾了!&rdo;他走到我身后,在耳边说,&ldo;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饿了吗?在我家吃饭吧。&rdo;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去厨房关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无处可去,等到主人夫妇端上饭菜,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几周之前,南明高中开始流传两个关于我的谣言‐‐
第一个,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与班主任老师申明发生了师生恋,最琼瑶的版本说我们是《窗外》的现实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说柳曼请了几天病假是专门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个,说我的出身卑贱,并非如户口簿上记载的那样。而我七岁那年被枪毙的父亲,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生我的母亲是个轻薄的女人,我是一个带着耻辱与原罪来到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关于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并不是谣言。
给予我生命的这个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与我共进午餐的检察官申援朝。
但我从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她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反而不断给我碗里夹菜。说实话这是我被关进监狱以来,吃到的最丰盛可口的一顿饭。
午餐过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楼下。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轻轻抱了我一下。
记得他上次抱我,还是在十多年前。
&ldo;保重!&rdo;下午一点的阳光正烈,小区花坛边的夹竹桃树荫下,他的嘴唇颤抖,&ldo;儿子!&rdo;
他终于叫我儿子了,我却还是没有叫他一声爸爸,尴尬点头又默然离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两小时后,当我回到南明高级中学,门房间老头叫住我:&ldo;申老师,医院打来电话,请你立刻去一趟!&rdo;
第八章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的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待到行将就木,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厌恶地送入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床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妈妈轻声说:&ldo;她肚子里有小孩。&rdo;接着恶毒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人,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不像是流氓。有个女人扑到他身上:&ldo;他还小呢……他还小呢……&rdo;医生勉为其难抢救几下,摇头道:&ldo;准备后事吧!&rdo;
&ldo;他还小呢……&rdo;
天还没亮,二十五岁的我守在外婆身边,抚摸着她的白发,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
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点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岁。
我很冷静,没流一滴眼泪,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殡葬车上,没有半点恐惧,陪伴外婆来到殡仪馆。我没有其他亲戚,外婆也没有单位,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老佣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来了两百块钱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与她的一家,则从没见过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了,这世上只需我来跟她告别就够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同意我的。
一整天签了无数个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送入火化炉,很快变成一堆骨头与灰烬‐‐让我想起万念俱灰这个成语。
我沉默着捡起烫手的骨骸,将它们放进骨灰盒,捧在胸前亲吻了一下。我没钱去买墓地,只能像许多人那样,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