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就这样以故纸堆为伴,把自己也还想把别人都禁烟在阴冷、沉黑、潮湿、孤凄之中,死抱着腐朽,苦度一生。
老爷子真够可怜的!
孔文才站在父亲形如枯槁的遗体面前,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凄楚之情。
父亲的丧事很快也很顺利地处理完了。办得场面挺大,这不是孔文才的本意,是那些亲朋好友们特别是亲戚们执意要这样办的。孔文才拗不起,也没有再强拗,由着他们去随意张罗。想想也是,拗什么呢?就让这高墙黑门的孔府再虚飘飘地最后一次炫示一下自己孔家店的赫赫的威势吧!
老爷子的过世,没有给在日本的孔文义通知。一则是太远,消息来不及送到,就是送到了,他也来不及赶回来;二则是老爷子坚决不让给孔文义通知。老爷子奄奄一息时以至临咽气前都用手势再三地告诉家里人不许那逆子再登孔家的门,任何人都不得允许那逆子回来!谁违背了他孔德仁定下的规定,他孔德仁决不罢休!他孔德仁就是到了阴曹地府后,也要找那个人清算这笔账。
丧事处理完毕,忙乱了一阵,现在松了口气,静下心来,孔文才反倒觉得又有一种说不大清楚的忧郁袭来。
母亲是半年前春夏之交时节病逝的。这父亲现在又离世而去了。大哥孔文义又远在东洋日本国的东京。树倒猢狲散,家人们见家道中落,现老爷子去世,家中又无主,便纷纷离去。偌大的一个大府大宅,高房大院,空荡荡的,孔文才立时感到一阵悚然的空落。空落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悲寒的孤凄。
夜色已深。孔文才在院子里踽踽踯躅。
冷清的残月,黯然无光,沉郁地俯照着阴黑空荡的府宅。那一排排、一座座、一间间大大小小的房子,在残月冷光的映照下,如是一排排、一座座、一孔孔坟堆墓穴;这空旷的院子,也如是一个阴凄凄的墓园坟场。夜风凄凄,使人感到一阵阵寒瑟。
残月黯光下,孔文才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倏然又闪现出了赵瑞芝那娟美秀丽的面容。他实在不想再想她,可是,由不得自己。&ldo;孔文才,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没一点志气?&rdo;他自己狠狠地骂了骂自己,又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把脑海里的赵瑞芝的面影摇去,然而,无济于事,怎么摇也摇不去,反而还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赵瑞芝就在他眼前站着,正对他微微笑着。
孔文才浑身打着寒战。他觉得自己心口上有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割着、剜着他的心。他感到一阵阵地抽搐地疼痛。血也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着。哦,疼痛难忍。他不由自主地痛楚地呻吟起来。他一只手捂在了左胸上,狠抓着左胸,像是想抑制住心房的剧疼,但抑制不住,而且越来越厉害。刀子,他感觉到已不是一把刀子了,而是千把刀子、万把刀子,在他心头残忍地刺戳着,切割着,剜挖着。赵瑞芝对他微微笑着。那笑容,姣丽而秀美,但又是那么的凶残。笑容上,妩媚迷人的笑纹,大而黑亮的眼睛,那每一条笑纹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子,那扑闪扑闪的黑亮的大眼睛,孔文才觉得,每扑闪一下,刀子就凶残地在他心头上割剜一下,使他钻心地疼痛一下。而且,疼痛越来越扩散,从心头扩散到了全身,全身都在受着疼痛的折磨。剧烈的疼痛使孔文才觉得自己掉入进了一个黑沉沉的万丈深渊里,沉沉黑暗如高耸的大山一样压着他,如黑浪起伏的大海似地淹没着他,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过来,他觉得自己窒息得浑身的血已经凝固了,手脚以至全身都已经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天哪,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折磨我?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孔文才抬起头,仰望着迷蒙的夜空,仰望着夜幕间那冰寒而黯淡的残月,用滴血的心在拼力地无声地呐喊着。
想忘掉又忘不掉,想甩开又甩开不了,是爱又是恨,是恨又是爱,恨中有爱,爱中有恨,无法理顺,也无法分得清。世界上还有什么痛苦,能比孔文才现在所经受的这种痛苦,更为锐利,更为深刻,也更为复杂,更为沉重呢?
断掉吧!彻底断掉吧!
彻底断掉这只有一头而没有另一头的情丝!
不回去了。孔文才决计不回北京去了。伤其九指不如断其一指。长疼不如短疼。索性这次再不回北京去了,赵瑞芝也决然不会再回到这湘水县来,与她这次彻底分隔开来。
不回去了。留在湘水老家这里,把自家这陈旧的孔府改建成一座新学的小学堂,也算是我孔文才为救国救民做了一点实际的工作。
不回去了!决计不回去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永远过去。把一切都忘记了吧!
三
赵瑞芝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刚拆开的孔文才写给她的信,凝望着窗外,心绪很是不平静,对孔文才的怨恨和自己的愧悔以及不知所措的愁思,都交混在一起,使得她心里乱糟糟的。
半个月前,孔文才回老家湘水县奔父丧不辞而别,连声招呼都没打,赵瑞芝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虽然说,她已经不是他们孔家的儿媳妇了,也当然已经不是他孔文才的大嫂了,老爷子孔德仁的去世,和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他孔文才和她赵瑞芝还总算是结识了一场的好朋友吧!作为朋友之间,回家奔父丧也该说一声呀!人不在,也该留个条子什么的,也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目个儿就走了、好朋友之间都不能这样,更何况他们之间,虽说一直没有捅明,但也曾心心相撞过,怎么能这样断情绝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