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蹲在那里,蹲得地久天长。父亲一下子就老了,他似乎听见脸上的胡子疯长的声音,听见了自己的骨头在呻吟。父亲蹲在杜军医门前的形象被全师的官兵瞻仰着,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另一面,以前留在他们脑海里的是位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师长。在那一瞬他们觉得师长有那么一丝可亲,也有那么一点可怜。
父亲不知在杜军医门前蹲了有多久,他的耳畔似乎又响起桔梗姐的一声声呼唤:小石头,回家了。
父亲恍惚地站起来。父亲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岁,他听见了桔梗的呼唤。他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向家走去,家里有桔梗早就做好的饭菜,在热乎乎地等着他。
父亲没什么文化,他的生活经历又注定了他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在感情方面还有些麻木。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和杜军医之间的爱情,让他尝到了苦痛。父亲在战场上经常受伤,战争结束时他的身上已经有了大小十几处的伤疤。那时,他在鲜血和伤痛面前,显得无所畏惧,一往无前,仍能和敌人拼刺刀,直到晕倒在阵地上而一声不吭。现在让他离开杜军医,这种疼痛是他以前从没有体会过的。只两天时间,父亲就瘦了一圈,脸黑了,胡子长了。面对着小伍子打来的饭菜他一口也不想吃。以前父亲的食欲总是那么旺盛,谈笑间,碗盆皆光。而此时此刻,他食不甘味,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小伍子在一旁就小心地劝慰:师长,吃点吧。你那两天没吃东西了。
父亲头也不抬地答:&ldo;俺不饿,你快端回去吧,放这俺心烦。&rdo;
小伍子就无可奈何地把碗盘端走了。父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杜军医了。杜军医的笑,杜军医甜甜的说话声,以及杜军医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已经浸入到父亲的血液中。父亲在和杜军医共同相处的岁月中,不管遇到多大的事,只要杜军医在他身边,什么大事便都没有什么了,父亲觉得自己能上天能人地。父亲当然不知道这就是爱情,其实又有多少人能说清爱情呢?
回过头再说父亲和母亲桔梗的爱情。父亲十三岁那一年,桔梗来到家里。那时的父亲对桔梗的感觉确切地说应该是弟弟和姐姐的那一种。桔梗比父亲大三岁,在生活中处处呵护父亲。父亲很小就随爷爷下地了,土里来泥里去,他在泥土中长大,从身体到心里都像泥土那么坚实,也像泥土那么粗糙、单纯。桔梗既然进了这个家,就是姐姐,就是一家人。他们的信念简单明了,那就是生存,吃饱穿暖这就是他们的理想。于是,日复一日,他们在田地里辛勤耕作着。满十六岁的父亲和桔梗圆房了,父亲也觉得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一铺炕上同睡而已,其他的以前咋样还是咋样。况且这种感觉父亲还没有来得及体会,便被抓了丁。父亲在离家这二十多年里,他思念过家乡,思念过父母以及桔梗。这种思念虽然牵肠挂肚,却远远不是那种失恋的痛苦。
父亲在对待杜军医的问题上,终于触摸到了爱情的影子。当然,他不知道那就是爱情,说复杂则深邃无边,说简单则一目了然。那就是,有了杜军医的日子,父亲是踏实的,欢乐的。没了杜军医的日子,父亲的天塌了,地陷了。
桔梗带着权走进父亲新房那一刻起,便把自己提拔到了主人公的位置上。先是坐在床上,后来干脆就躺下了。一个小脚女人,跋山涉水,步履维艰地走到沈阳城,按权的话讲那就是:俺娘为了找俺爹吃老苦了。母亲桔梗起初是想等父亲回来的,但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后来她终于坚持不住了,一头躺在父亲的新床上呼呼大睡。在即将睡着那一瞬,他没忘了招呼权:儿呀,躺到这儿来。
权比桔梗还辛苦,这一路权是半搀半背地把母亲拖到沈阳城。渴了喝口河沟水,饿了进村讨口吃的。他早就又累又乏了,他一躺在母亲身边很快就睡着了。
桔梗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她记得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这回她终于醒了。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儿呀,这炕咋一点也不热乎?
这时小伍子进来了,小伍子端来了饭菜。在这期间小伍子已经来过几次了,每次都看着娘俩在昏天黑地地睡。
桔梗和权看见了饭菜,才发现自己真饿了。娘俩齐心协力地不一会就把饭菜一扫而光。母亲桔梗肚里有粮心里不慌地问小伍子:这孩子,小石头呢?他咋不来看俺娘俩?
小伍子自然知道母亲说的小石头是谁,想笑又不好笑,就忍着说:首长忙,在开会呢。这是父亲让小伍子说的话。
首长开会和他有啥关系,他咋不回家吃饭。母亲一直没整明白首长和父亲的关系。
桔梗和权的出现惊动了军长。军长姓吴,这么多年一直和父亲在一起,生生死死的,于是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但在对待桔梗的问题上,两人吵了起来。
吴军长见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石头哇,你都有婆娘呢,还弄啥结婚报告哩。
父亲正因爱情而疼痛,就没好气地说:都二十年了,谁知她是死是活哩,俺早就忘了。
屁话,这事咋能忘哩。吴军长不高兴了。
俺不想要她了,俺要和杜军医结婚。父亲梗着脖子,
这不中,咋的也有个先来后到吧。况且你们都有一个那么大的孩子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吴军长念着和父亲的关系,仍平静地和父亲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