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苏辙的《六国论》主要着眼于政策与策略,虽然也算切中肯綮,却未能抓住事情的根本。贾谊的《过秦论》则其实并未回答六国灭亡的原因。六国灭秦,固然是&ot;形不利,势不便&ot;;秦灭六国,难道就&ot;形利势便&ot;了?既然大家都不方便,怎么就不能谁也不灭谁,相安无事呢?至于杜牧的《阿房宫赋》,虽然讲得有道理,却也同时有问题。秦王朝不得人心,是确实的。六国不爱其人,也可能有证据。但六国之亡,并非亡于国人,而是亡于秦人。难道秦王在夺取天下之前是仁爱人民的,当了皇帝以后就不爱了?事实上,正如我们后面将要讲到的,秦,老早就是&ot;暴秦&ot;了,只不过变成帝国以后变本加厉而已。然而不爱人民的秦,却战胜了同样不爱人民的六国,这就一定另有原因。
最有见地的还是柳宗元的《封建论》,因为只有这篇文章才谈到了最根本的东西---制度。柳宗元认为,周之亡,错在制度(失在于制),不在施政(不在于政)。从西周到东周,诸侯们骄奢y逸(骄盈),贪财腐化(黩货),穷兵黩武(事戎),政局动荡的国家多(乱国多),政治清明的国家少(理国寡),珍惜土地爱护人民的,百里不能挑一(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这是他们那个制度决定的。相反,秦之亡,则错在施政(失在于政),不在制度(不在于制)。明明有治国之策,却不实行;有治国之人,却不委任;只知道滥施酷刑强派苦役,弄得万人侧目,民怨沸腾,岂有不亡之理?
这倒是很在理。毕竟,政策和策略事在人为,制度却更为根本,难怪毛泽东要建议大家&ot;熟读唐人封建论&ot;(也就是柳宗元这篇文章)了。据此,则秦最终夺取了天下,便只能归结为秦国有着当时最管用的制度(是&ot;最管用&ot;,不等于&ot;最好&ot;)。而且,这个&ot;最管用的制度&ot;,还应该是在它王国时期开始形成的。唯其如此,它才成为了帝国的缔造者。
秦能够成为新制度的创造者,倒也不足为奇。无论在&ot;春秋五霸&ot;中,还是在&ot;战国七雄&ot;中,秦都是历史最短也最没文化的一个。最有文化的可能是齐和楚,此外鲁、宋、吴、越也不差。齐有韶乐,楚有辞章,鲁有鲁缟,吴有吴刀,这些都令人叹为观止。孔子在齐国听了《韶乐》,不是&ot;三月不知肉味&ot;吗?&ot;虽楚有材&ot;的说法,不是《左传》和《国语》里面就有了吗?事实上先秦文化名人的&ot;国籍&ot;,不是齐、鲁(管、晏、孔、孟),就是楚、宋(老、屈、墨、庄),要不就是赵(荀况)、魏(杨朱)、韩(韩非)。就连与秦关系最深、帮了秦人大忙的商鞅和吕不韦,也是卫国人。秦自己则乏善可陈,一个文化名人也没贡献过。不过,创造一种新的政治制度,倒未必一定要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和深厚的文化积累,没有也许更好,反倒更能创新和务实(如美国)。秦没有历史和文化的负担,它就后来居上了。
那么,秦人创立了一种什么样的制度,他们的制度中又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呢?为了弄清这些问题,我们不妨来到胜利之后的秦,来到大秦王朝的建国之初,看看在那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第一章天下一统二制度之争
根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载,公元前221年即新王朝建立那年,秦政权的最高领导层主要研究了两个问题,一是定名号,二是定制度。这两个问题,一个关乎&ot;名&ot;,一个关乎&ot;实&ot;,但都关乎国体和政体。事实上,嬴政之所以要征求意见,就因为刚刚兼并了天下的秦国统治集团,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选择:是延续周人建立的旧制度,还是坚持自己的新制度,甚至创建一个更新的制度?这对于新生的帝国来说,真可谓&ot;生死抉择&ot;。第一个问题很顺利地就得到了解决。秦王嬴政以其成功为&ot;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ot;,便从&ot;三皇五帝&ot;中各取一字,号曰皇帝。同时废除了谥号,自称&ot;始皇帝&ot;。谥(shì)号,就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死了以后盖棺论定的称号,带有总体评价和历史结论的意思。这是古礼,嬴政却宣布废除,理由是不能&ot;子议父,臣议君&ot;。不过这一变革后来又被改了回来,自汉代起仍恢复谥号。始皇帝,则是&ot;开始的皇帝&ot;、&ot;第一个皇帝&ot;的意思。这个称号,倒是保留了,因为嬴政确实是中国历史上&ot;第一个皇帝&ot;,所以也叫&ot;秦始皇&ot;。秦始皇还规定,皇帝颁布任命叫做&ot;制&ot;(命曰制),发号施令叫做&ot;诏&ot;(令曰诏),自称则为&ot;朕&ot;。朕,原本是&ot;自身&ot;的意思,以前谁都可以这么自称的。现在不行了。皇帝要&ot;唯我独尊&ot;,天下人便只好&ot;身不由己&ot;。
这些都是秦王嬴政的标新立异。比如命令,三代(夏商周)&ot;同称为命&ot;,七国(秦齐楚燕赵魏韩)&ot;并称为令&ot;,秦始皇却偏要把命和令分开来。后来汉帝国弄得更复杂,分为策、制、诏、敕四种,即&ot;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ot;(刘勰《文心雕龙。诏策》)。这也毫不奇怪。新王朝开国时,总是要搞些&ot;新桃换旧符&ot;之类的事情。否则,&ot;名号不更&ot;,何以&ot;称成功,传后世&ot;?何况这种更改,也自有它的意义(详本书第二章)。因此并无争议。
更名不难改制难。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一个问题:郡县,还是封建?
什么叫&ot;郡县&ot;?什么叫&ot;封建&ot;?所谓&ot;封建&ot;,即&ot;封国土,建诸侯&ot;,又叫&ot;封土建国&ot;,简称&ot;封建&ot;,也叫&ot;分封&ot;。这是西周初年所作的一种政治妥协和政治安排。我们知道,武王伐纣,是联合了当时所谓&ot;各路诸侯&ot;(实为各部落和部落国家)的。伐纣成功以后,为了犒劳联军、酬谢功臣和巩固政权,便&ot;裂土田而瓜分之&ot;,按大小等级分给诸侯。这就叫&ot;西周封建&ot;。封,就是瓜分土地,并划定疆域(封国土)。具体地做法,是在国境线上挖沟,再在沟上种树,叫做&ot;封&ot;。建,就是指派国君,并厘定等级(建诸侯)。具体地说,则有公、侯、伯、子、男五等。封有实惠(土地),建定名分(爵位),于是各得其所,天下太平。当年,周人在夺取了天下后就是这么做的。殷商在夺取了天下后,据说也是这么做的。现在,秦人也夺取了天下,丞相王绾等人认为,当然也应该这么做。
王绾等人说,各国初灭,齐、楚、燕、赵又地方遥远,鞭长莫及。如不封土建国,只怕弹压不住(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秦始皇交由群臣讨论,上下一片赞同(群臣皆以为便)。这倒也正常。习惯的力量总是大于创新。封建制(即分封制)毕竟有着几百上千年的历史,帝国却刚刚创立。再说,又有多少人能意识到他们是在肩负着历史的重任,要开创一种前所未有的事业呢?总之,在大秦王朝建立之初,最高决策层的意见,几乎一边倒地主张延续有着悠久历史的封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