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哦了一声,竟有此事,倒真不简单。我看簿书上又说&ldo;获流&rdo;九百六十人,今年东南诸郡皆未有灾荒,何以有流民?是豫章郡独有的吗?又我素闻豫章郡有杀女婴的习俗,现簿书上载,女子人口比去年增加上万,是不是虚报?倘或欺骗不实,将有严惩。
婴齐道,回大夫君,虽然豫章郡今年粟米丰收,不当有流民。但这次战事中出深谷帮助我们的野人,实际上是暴秦的遗民,因为暴秦的苛政,久不敢出谷,现在得知外面已经是大汉圣天子在位,才欣然出来,到县廷自占书名数,重新获得我大汉名籍。这完全是仰仗圣天子的洪福啊!至于豫章素来的重男习俗,也因太守召君的劝诫而多有收敛,因此女子人口增加较快,绝对不敢虚报。愿上奏皇上,下使者按验。
桑弘羊点头道,嗯,这次女子人口的增加数目,以贵豫章郡为第一,这是个不小的功劳。我大汉人口不足,天子常常忧虑,曾下诏道,女子年十六不嫁者五算。怎奈愚民不识大体,总是贱女重男,至于生女不举,径直溺毙,朝廷虽有明法,却惩不胜惩。他们岂知如果男女比例悬殊,不但有伤繁衍,而且男子娶不到妻子,也不会安于畎亩。他停顿了一下,看看简书,继续说道,据簿书统计,贵郡年七十以上者有三万多人,而受王杖者才一千一百人,比例太低,恐怕贵郡在尊敬高年长者这一项还做得不够好罢?
婴齐恭敬道,大夫君明察秋毫,的确如此。不过本郡自召府君到任之后,经常向百姓宣告景皇帝后三年的诏书,有不从令者严惩之。所以近年来,豫章少者都不敢对长者不敬。高年老人因此都赶诣县廷,说即便没有朝廷所授的鸠杖,也不担心受小吏、恶少年的欺侮,还纷纷到郡府,劝告召府君不要因为这件事上奏麻烦朝廷。所以本郡虽然受王杖者少,而没受王杖者和被授予王杖者,所得到的尊敬和待遇并没有两样。召府君为了不违逆长者之意,也就没有上奏朝廷,要求朝廷多给本郡老者赐予王杖了。
原来汉景帝后三年有一道诏书的内容是:&ldo;制诏御史:高年老长,人所尊敬也,其著令,年七十以上,非手杀伤人,毋告劾也。年八十以上,生日久乎?年六十以上毋子者,男为鳏,女为寡。贾市勿租,如山东复。朕甚哀怜耆老高年,赐王杖,上有鸠,使百姓望见之,比于节。吏民有敢詈骂殴辱者,当以大逆不道弃市,毋须时。&rdo;王杖是朝廷专门赐给天下郡国一些七十岁以上老年人的,杖首刻成鸠形。相传鸠是一种不会噎食的鸟,凡是获赐王杖的老人,可以行走皇帝车马才可以用的驰道,可以不交租税,还可以随便出入县廷郡府,诘责长吏。如果有官吏和百姓对他们不恭敬,将处以死刑。朝廷很担心这个政策在下面郡县得不到施行,所以将这份诏书著为律令,收藏在未央宫兰台,隔几年就翻出来重新发布一次。每年郡国上计,也要求写明本郡老人数目和获得王杖者数目,作为考核标准,所以桑弘羊自然要问起这项了。他听得婴齐这样回答,暗想,这竖子真是巧舌如簧,这么无理的事也能说成有理,但要真正挑毛病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他迟疑了一下,道,很好,婴君请退罢。
这时桑弘羊身边那掾吏叫道,下一位,桂阳郡太守丞彭宣。
婴齐松了口气,那就是意味着豫章郡本年考核合格了,他赶紧叩头道,臣恭退。他回过头来,抬袖擦了擦汗,看见站在堂下的其他郡国上计吏无不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第30章结交廷尉监邴吉(1)
豫章郡邸位于长安的太常街上,离未央宫并不远。这条街东西向,沿街大多是天下各郡国驻长安的邸舍。相比于东郡、颍川郡等大郡,豫章郡的郡邸是比较寒酸的。丞相府接受上计诘问之后,婴齐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天天在郡邸休息,等待正月元旦那一天的祀典。虽然上计吏本身的秩级并不高,
但他们究竟是一郡派出的代表人物,朝廷还是颇为重视的。元旦这天,天子会在宗庙接受百官朝贺,到时不但朝廷公卿将相会全部到场,诸侯王、列侯还有西域等国的使者还将一起聚集朝贡,当真是盛况非常。因此,那些考核合格的上计吏们都兴奋莫名,翘首等待这场盛典的到来。在那天,他们可以见到皇帝,虽然仅仅是远远地望那么一眼,但却足以让他们回乡后当作终身的谈资了。
不过婴齐早已没有了这样的兴奋。在征和三年,他曾作为京兆的上计吏远远见过皇帝一次。那时他也是呈现着一个青年仕进者常有的兴奋状态。但世易时移,如今再伟大的事,对他也莫名地失去了吸引力。这次重新来到长安,固然让他非常感慨,然而也仅此而已。当他颠簸在那黄土高原的曲折的驿道上,遥遥望见长安西南角的覆盎门时,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当年他随着沈武,就是从这个城门,越过横桥,逃往湖县的,现在早已经物是人非。
在郡邸安顿下来后,他除了和守邸的老人聊天,就是闭门不出。这段时间,他还偷偷去了茂陵一次,那里有刘丽都的坟墓,墓前享殿尚存,墓顶却已生满萋萋青草,不像有人祭奠的样子。这也很正常,她的丈夫已经身死,尸骨无存,谁还会来关注她呢?如果不是他亲见,哪里能想到这荒凉的坟垄之下,埋葬的曾是那样的一位绝色佳人!他想起了当时在赵何齐府邸,抱着刘丽都到处奔跑寻找井水的痛不欲生,当时那些人都已不在,不管是害人的,还是被害的,皆已灰飞烟灭了。想到这,他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守邸的老者是豫章县人,说一口豫章腔。婴齐虽然感到亲切,但却油然时时会想起叔叔和妸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留恋故乡。是的,长安固然是伤心之地,而回到豫章,也未必有任何欢喜。天地之大,竟然容不了他婴齐一人。他到这时,才真正有这种切身的感受。
这期间,曾有御史大夫府的掾吏来拜访他,是桑弘羊派来的。那位干练的老头,对他在上计时的表现非常欣赏,有意留他到御史府任职。如果愿意,不久就可以保荐他为侍御史,那是六百石的高职。如果是一般像婴齐这样的百石小吏,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受宠若惊的。六百石的官职有很高的特权,即便犯罪,也不能随便系捕,一定要先请示皇帝。可是婴齐婉谢了,虽然豫章郡再也不应该有什么值得留恋,但董扶疏和戴牛的事还需要他回去处理,而这件尴尬的事却不能直接跟御史府的掾吏们说。他只有以别的话搪塞了。
但他们并没有放弃,显然得到了桑弘羊的谆谆告诫。我们回去禀报大夫,你可以先回郡安置一下,征书我们也可以通过邮传下行到豫章郡。他们临走的时候这样说道。
他送这些掾吏出门,回来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怅然久之。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想些什么才好。
守邸的老者徐翁显然刚才听到了一点他们之间的交谈,过来问候道,婴君,怎么样,无恙乎?
这是他们之间常问候的话。婴齐打开门,让进徐翁,道,承蒙关照,贱体还好,看徐翁脸上红光满面,想来也不错。
我也很好。他脱掉鞋,走上榻席坐下,恭贺婴君将要高升。刚才那几个是御史寺的掾吏罢,我以前好像见过的,看他们对婴君如此恭敬,自然是要高升了。他说话倒也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