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耀颔首说:&ldo;谢谢,你费心了,下回你在一边看着点,小铮不能累,知道吧?&rdo;
他跟人说话向来语气温和,但却自有一股军人后裔的威慑力,令人不敢怠慢。邹阿姨收敛了笑脸,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了,忙挑开话题说:&ldo;阿铮今天心情好,中午饭吃得比平常多,还喝光了汤。&rdo;
徐文耀果然微微笑了,说:&ldo;他喜欢吃什么是不会说的,你留意下,看他什么东西多吃两口,记一下,下回他没胃口时就给他做。&rdo;
&ldo;是,&rdo;邹阿姨笑眯眯地说,&ldo;阿铮真是好福气,有徐先生这么个好哥哥。&rdo;
徐文耀眉头一跳,随即说:&ldo;我进去看看,没什么事的话,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辛苦了。&rdo;
晚上和平时护理医院有专门的人员,邹阿姨不用瞎忙活,虽说是来照顾病患,但她的工作量还不算多,而且常常可以早点收工回家,听了徐文耀这个话,邹阿姨笑逐颜开,跟他告了别,回病房拿了自己的东西,匆匆离开。
徐文耀无声地走进病房,看着阖目休息的王铮,微微发愣。
生病时的王铮显得格外脆弱,脸色苍白,下巴尖细得可以直接在纸上戳洞,躺在床上低垂眼帘,长睫毛微微颤动,十个手指头修长白皙,交叠着放在胸前,犹如一只垂死的蝴蝶。手腕精致的骨骼线条精美,隐没在宽大的浅蓝色病人服中。
徐文耀看着看着,忽然能觉得久久冰封的内心轻微的酸疼,就如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一头系在他心上,另一头被谁拉扯着,隐隐作痛。他从没试过这样去端详一个人的睡脸,他认为那样很矫情,端详一个人的睡脸,有时候无法看出宁静单纯这种东西,反倒会觉出几分蠢相:比如有些人会张开嘴,尽显平时看不到的呆相;有些人会耷拉脑袋,眉头紧锁,嘟囔着,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钱;有些人会流口水,会下意识掏鼻孔,抓头发,没那么多醒来时的讲究。更可况,就算是美人,早上起床尚未梳洗之时也是邋遢丑陋的。
但他看王铮,却有种心平气和的包容,像对着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亲人,不会去想美态那种玩意,只剩下理当如此。
王铮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梦见了什么,右手无意识地揪住床单。
徐文耀不自觉地走过去,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把王铮的右手握在掌心,这几天倒春寒,王铮手脚总是冰冷,徐文耀克制不住地想用自己的手暖和他的。
徐文耀诧异极了,他从来不喜欢握别人的手,固执的程度有点像ji女不准客人嘴对嘴亲吻。但现在,在这种状况之下,他越来越想靠近这个年轻男人,摩挲他的手,或者更进一步,亲吻他。
这么多年来,他犹如一个收集邮票的男人一样,固执地要在不同的情人五官中寻找那个刻骨铭心的影子,徐文耀记得很清楚,那个人鼻子长得并不英挺,鼻端很圆,左边鼻翼上有颗很小的黑痣;脸不是瓜子脸,下颌骨有点宽,笑起来下巴弧线近乎为平;还有,他的双眼皮是内双,每次朝下看到时候,能看到那内双的眼线,细细长长,像有人精心描摹上一样。
徐文耀甚至记得,老师的眼珠颜色,很浅,琥珀色,他整个人颜色都很淡,头发是天生的板栗色,皮肤是那种并不润泽的苍白。
但很奇怪,年复一年,徐文耀记得清当初男人脸上的每个细节,可他拼凑不了一个整体,他想像不出来,这个人整张脸具体如何,他如果活到今天,会变成什么样。
在监狱的时候,老师发疯了,冲着十四岁的少年高声叫嚷&ldo;我没有罪&rdo;,那个声音太凄厉,从此穿透了一个人的灵魂,将罪直接过到少年当时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从此,徐文耀就如圣经中所说的那样,你必须日复一日背负十字架,随我来。
哪怕他已经无可挽回地忘却了老师的脸,可他却必须记得那张脸上所有的细节,他丧失了拼凑一个整体的能力,他只能靠着各种各样的细节,凿出来一个个赝书。
徐文耀埋下头,将脸藏在王铮的手掌中,他的手暖和了这么久,还是有一丝沁凉,这种微凉,不知为何,令他忽然觉得很累,很想长长的,像排出体内毒素那样,叹一口气。
他对每个情人都很好,尽量做到通常意义上人们所要求的那些好,他近乎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们,满足他们的愿望,他有时候会怕,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他怕一个不慎,会在自己手上酿造第二个,第三个悲剧。
他把恋爱当成一个仪式化的过程,犹如一个信徒,兢兢业业做好每一步该做的步骤,圈里人都知道做徐文耀徐大少的情人是件有福的事,因为他出了名的绅士,对待情人像对待一匹丝织书,手搭上去,抚摩也是轻柔的,亲吻也是轻柔的,甚至连要分开,态度也竭尽所能的轻柔。
但只有徐文耀自己知道,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记得当年自己真正想占有一个人的那种疯狂,那是恨不得将对方扒皮拆骨吞进肚子里的激烈,体内所有暴戾的因子都被激发,在那个时候,十四岁少年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将自己的老师压在身下,犹如一头野兽一样狠狠干他,干到他恐惧颤抖,哭泣求饶。
但那种心情活生生被人拦腰斩断,冰封在厚厚的冻土层下,于是世上多了一个绅士徐文耀,这位绅士在恋情关系上完美无缺,却缺乏作为一个人基本的热情。
他的前任情人说,这是因为他不相信爱情。
徐文耀苦笑着,不自觉将脸颊贴上王铮的手,怎么会不相信爱情?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由那种疯狂迸发的阴毒和隐忍,以及梦想破灭后长久无法消除的空茫。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在他自我放逐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时,能够给他亮灯,在他快被内心的沉重和麻木压垮前,领着他暂时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