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街景消失了,汽车驶上和缓的丘陵。在修剪整齐的树木后方,可以看到镶有大理石的大厦入口。低压的乌云有如水墨画般融入riverpottower的最上层。
莲花滑入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坡道。纯一在地下厅搭乘电梯,一口气升上三十六层高的住宅。为了适应气压变化,他已经养成中途吞两次口水的习惯。纯一的住宅是宽敞的一室一厅,虽然可供买卖,但他还是选择了租赁。购买房屋会让他感到沉重的压力。不论是对人还是对物品,他现在都极度害怕与之建立不可分离的关系。
客厅的四个角落矗立着粗壮的柱子。纯一按下cd音响的开关。接着便一头倒在沙发上,将盛着威士忌的杯子放在胸口。窗外平时可以俯瞰隅田川河口的中央批发市场,但此时窗子却被乌云染成一片犹如毛玻璃的灰板。
清澄的合唱声与弦乐缓慢地笼罩整间房间,这是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纯一感觉头在发热,很想睡觉。他的右手臂不知何时已经蒙住双眼。他也许哭了一会儿。或者也许他是在梦中哭泣。即使是当事人纯一以及正在追忆过去的灵魂也不知道答案。在和声的甘霖中,金色的光降临,温柔地缠绕在沙发周围。
纯一超越了时空之墙,深深坠入闪耀的旋涡中,朝着无法预测的时间与场所迈进。
回到现在
夜晚的天空,温暖的和风,弦月与群星耀眼的光芒逼得人无法直视。
这里是哪里?
纯一无法感觉到如先前般确切的肉体存在。
他缓缓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
在他的脚下,层层山峦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夜晚的绿叶在风中波涛汹涌。
这里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他又回到了。
我为什么会被杀?是谁杀了我?用什么样的手段杀害?这一切目前仍旧无法解答。他原本期待追忆的过程能够替他解开自己的死亡之谜。
纯一飘浮在温暖的夜空中,对失落的结局感到怅然,并确切无疑地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实。在重温人生的各个片段之后,他终于领悟到了一点:自己的人生无趣且毫无价值。大概没有人会为了纯一的死而落泪吧?他没有家人、朋友、恋人,甚至也没有以契约关系结合的情妇。他不爱任何人,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自然不会有人为他哭泣。
纯一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就能够选择更充实的人生。结论很简单‐‐他这种人还是死了比较好。纯一俯瞰着夜晚的森林,动物、昆虫的鸣叫声有如交通高峰时段般嘈杂。他大概再也无法接触那属于生命的世界了。为了求生存而彼此厮杀,永无止境的排名与夺位‐‐文明的人类社会其实也没有差别。
纯一摇摇晃晃地降落到森林中的空地。这是那两个凶恶的人埋葬自己尸体的地方‐‐我的尸体现在大概已经腐烂成白骨了吧?
他停在墓穴上空,希望之前的一切能够如梦境般不留痕迹。也许是因为仍未摆脱生前的习惯,他飘浮的高度和以往的视线同高。他检视地面,掺杂着砂砾的泥土上,有铲子划过的痕迹,还有橡胶长靴的脚印。这果然不是梦。他再度回到高空,沿着当晚白色休旅车驶离的产业道路移动。
夜晚的空气弥漫着浓厚的绿色植物气味。除了光与声音之外,纯一对气味的敏感度似乎也提升了许多。他能够分辨出空气中重叠好几层的各式各样不同气味。花与叶与茎具有微妙差异的气味、泥土又酸又甜的气味、沾满尘埃的石头干燥的气味‐‐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新鲜气味,仿佛在夏日夜空中飘扬着色彩鲜艳的气味彩带。
他飞翔的速度顶多时速数十公里,小型汽车只要一踩油门就会超越他了。虽然比拖曳着左脚行走快了许多,但如果要从如此偏僻的深山移动到东京,想必得耗上很长一段时间。
纯一从来没有把东京当做过自己的故乡。在这座城市当中,聚集着无表情的陌生人,水泥与玻璃构成的街道枯燥无味,行人毫无顾忌地彼此擦撞,汽车废气与垃圾堆发散着臭味。纯一列举着东京的缺点,嘴角自然而然浮现出微笑。
然而当他奔驰在夜空当中,不知为何脑海里便自然而然浮现出从位于佃区的大厦阳台俯瞰的东京街道‐‐矗立在隅田川中州上的大川端rivercity21,撒了无数颗小灯泡的东京夜景一稀疏的几颗星星在朦胧而明亮的夜空中发出微弱的光芒。脑中的影像逐渐清晰,仿佛是睁着眼睛在做白日梦。
我想回到那座城市!东京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这时一阵完全的空白突然袭来,大约持续了秒针移动一格的时间。
场景的变化相当突然‐‐纯一张开眼睛,便看到铅色的隅田川在遥远的下方地面上摇晃。胜哄桥的栏杆反映着蓝色与绿色的照明,圣路加双塔的每一层几乎都还亮着灯。河面传来的水声,汽车的喇叭声,月岛商店街将近百家的煎饼店热闹的喧哗‐‐街道上充满活力的杂音混在一起,犹如海啸般自底下卷起,将纯一的灵魂弹到高空。
受到喧闹的城市噪音冲击,反而让纯一感到很高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瞬之间回到东京的。或许就像幼时热衷的科幻小说所描述的,他体验到了瞬间移动的特殊现象。他搞不清楚状况,但仍高声欢呼,飞翔在分隔隅田川与晴海运河的光之塔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