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五八五年,是为明万历十三年,大明帝国走到了他的第二百一十八个年头。这一年,执掌帝国权柄的张居正已经不在,名义上统治这个帝国的人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朱翊钧被后世人鼓吹为一个不理朝政的昏君,实际上,对他的评价可以从他的谥号看出来。他被称为“明神宗”,以“神”为谥号,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事情。
一五八五年是万历皇帝亲政了三年,前一年,年轻的皇帝在谒陵的时候大张旗鼓地督视御林军。这种行为,引起了当朝大臣的高度警惕。这支御林军由帝国的天子直接掌控,是在前“首辅”张居正的同意下组建的。御林军的最高统帅是御马监太监,换句话说,这支军队是掌握在皇帝的随从手上的。
御林军这几年不断扩充规模,已经超过了朝廷官员的容忍程度。
在一五八五年,帝国的最高官员,首辅申时行是一个信奉中庸的人。在前任首辅张居正的时代,申时行曾被认为是张居正的心腹。但实际上,申时行被选为张居正的接班人,并非因为他能够忠实贯彻张居正的政策,而是因为他在天子和文官之间的沟通能力。申时行实际上做的事情并不是协助皇帝执政,而是向文官妥协。在张居正死去后立即被清算的政治环境下,申时行没有张居正那样力挽狂澜的勇气和能力。
面对朝廷官员们集体的压力,申时行不想得罪天子,也不敢让御林军继续发展下去。申时行找到了执掌御林军的将军们,他说了一句,“尔等不见江彬之覆么?”
这看似轻飘飘一句话,让一众“负剑挟弓”的太监不寒而栗。
在帝国的后期,身体上残疾的宦官,或者说太监,是皇帝唯一可以完全掌控的人员。缺乏生育能力的宦官没有一代一代积累权势的能力,他们一切的权力来源于天子的任免。这种制度让天子对他们的控制更加有效。但这并不代表这些宦官们是无知的。实际上,作为帝国的高级行政人员,宦官同样知晓帝国的过去和现在。所以,他们能够理解申时行这句话的含义。
江彬的故事是帝国所有人都熟知的一件事情,这段历史让宦官们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安全。申时行作为文官集团的最高代表,他所说的这句话,无疑是对宦官兵权的一种警告。依靠理智的判断,宦官们更改了自己的立场。他们作为万历皇帝选择的带兵将领,转而向万历皇帝劝说。帝国天子如果想掌握兵权,唯一可以依赖的宦官。但是现在这些宦官不但不愿意完成任务,更反复向天子建议放弃兵权。
很快,帝国的御林军就失去了系统的指挥和行动能力。天子名义上至高无上,实际上却寸步难行,皇权失去了可以依赖的武装力量。
御林军的这一次失败,使得帝国的天子大为失望。帝国辽阔疆域几千里,各方面的力量是巨大的,如果没有军队的支持,天子的权威只是一个虚无的牌位,没有任何实际威力。万历皇帝失望地放弃了一切的锐意进取,躲进了紫禁城,甚至懒得出城。他开始仇视文官,最大程度采取了消极抵抗的策略。在帝国的政治和军事上,他拒绝和文官合作,一度在各地没有长官的情况下不任命地方官员。
而在帝国的财政上,天子做了挽救帝国的最后努力。他决定为朱家的“后世子孙”积累一些国运,放弃了轻徭薄赋的传统税收政策,使用宦官向帝国正在兴起的工商业征收商税。由宦官担任的税监奔向全国,向那些富得流油的工商和矿业豪强征税。
实际上,从南方的市镇到北方的关口,帝国的工商业早已经被世代传袭的缙绅控制。不止是工商业,江南书香门第,晋商官宦世家,甚至选拔帝国官员的科举制度也已经被这个集团控制。在这种情况下,直接损害缙绅-文官集团的工商业税收自然受到文官的极大阻挠。
“税监之害”,很快就被被掌握了舆论的文官们描述成了灾难性的。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抗税的民众,被政府的文官颂扬为英雄。尤其是满清入关后,向满清投降大批文官修《明史》,在官方史册中添油加醋地把这个税收制度描绘成了洪水猛兽。但那些史家刻意掩藏的是,这一笔“内库”银子,却实实在在的延续了明代的性命。
几十年后,当大明朝烽火四起即将倒塌的时候,富得流油的帝国却发不出军饷。无论是西南彝人叛乱还是辽东鞑子叩关,帝国国库――太仓库的存银都是远不敷用的。后代的皇帝能做的就是动用内库银。帝国的继续延续很大程度上依靠内库银四处救火。万历皇帝的这笔银子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几乎是这笔银子花光的同时,帝国苟延残喘的寿命也结束了。
当然,这是后话,我们还是转到万历皇帝练兵失败这件事情。
在帝国的历史上,练兵失败这件事情并不显著。在大多数的史书中,这件事情不但不受关注,而且根本不予记录。但其对帝国政局的实际的影响力,却大得难以想象。这一次的失败的影响,远不止让万历皇帝走进皇宫,不再和文官合作那么简单。实际上,这是帝国最后一次中兴的努力。它的失败注定了帝国在之后六十年中,面临的一切。在当时的政局上,这一次的事件直接反转了各方面的势力布局。
练兵的失败,直接导致了皇权失去了军队的拱护。帝国的内部,再也没有一个强大的皇权了。换句话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日益畸形的社会扭转过来了。此后,万历皇帝在选择接班人一事上力不从心,甚至不能以自己的愿望,而必须以文官集团的偏好选择接班人。
总之,在一五八五年申时行的一句话后,宦官们妥协了,天子放弃了军权。文官集团在这次事件中的胜利,解除了有明一代几百年来皇权对文官集团的威胁,成为了帝国真正的主人。当万历皇帝驾崩,年轻没有经验的太子登基后,这种情况愈发严重。
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尚处于中青年的太子并没有经验,并不是老谋深算且人多势众之文官的对手。太子本身往往由文官集团扶植上台,或者说是文官集团和皇权斗争的“棋子”,显然无法和文官集团交锋。从此,下一任皇帝的选择,甚至本任皇帝的寿命,都完全由文官集团掌握。
万历皇帝的儿子,泰昌皇帝朱光洛,登基三十天,因服用文官“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的“红丸”暴亡。文官接下来扶植朱光洛十五岁的儿子朱由校登基,是为天启皇帝。年轻的天启皇帝登基七年,坠舟染疾,服用文官“尚书”霍维华进献的“仙药”暴亡。
一定程度上,帝国六十年后的灭亡,更是这件个事件所带来的结果。无论是李自成张献忠的揭竿而起,还是满清叩关后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在这一次事件之后,都变成了必然。既然皇权没有任何武力保护自己,既然中央御林军都由文官轻易瓦解,地方军镇如何会听命于皇帝?
文官越来越放肆,他们把所有反对他们的人都打为“阉党”,他们动不动就写着几十页几十页的奏折“弹劾天子”,他们在朝廷上撒泼耍赖,他们甚至敢在龙椅前指着皇帝的脸厉声大骂。
这样的局面,在帝国的末期屡见不鲜。而对皇帝发难的个人,则被文官集团捧为英雄,最终将被文官集团重用,位居高位。
天启皇帝服用仙药而亡之后,接下来被文官扶上台的是未成年的朱由检,是为崇祯皇帝。不知道是否是被自幼受到的文官教育蛊惑,朱由检选择了和文官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