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闲事的,便在暗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阿q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弯,阿q也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后面并无什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但他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格外胆大,于是□【上辟下足】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12)时候一般太平。阿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逾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慡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