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驹东初东俊站在病房外。家驹问一个刚出来的大夫:&ldo;大夫,这病人还能撑多长时间?我们好准备后事。&rdo;
大夫摘下口罩:&ldo;已经不行了,顶多也就是到天亮。&rdo;
他们几个人进了病房。东俊伏下身子说:&ldo;六弟,大夫说锁子叔怕是不能撑到亮了天。咱们……&rdo;
寿亭没有动,只是慢慢地说:&ldo;东俊哥,准备后事吧。家驹,让老吴叫开棺材铺的门,今天下午我让他去定下了一口柏木四独的棺材,运到我家去吧。东俊哥,我心里乱,你们就商量着办吧。&rdo;说罢寿亭泪如雨下,已经不能言语。
多少年前的那个冬天的景象,又出现在寿亭的面前,他的声音再次响起:&ldo;叔,你放心,谁也不是带着钱生下来的!叔,有财等着我去发,我死不了!锁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你看我陈六子给你盖青砖大瓦房,看我让你和瞎婶子三顿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陈六子要一辈子饭!&rdo;……
这时,寿亭感觉到锁子叔一抖,他急忙站起来把脸贴上去,然后大叫一声:&ldo;锁子叔呀,你可再看小六子一眼呀‐‐&rdo;
众人急拥进来。
【7】
天津日本特务机关,一个汉jian进来说:&ldo;伍田先生,周涛飞卖掉了开埠染厂,这两天就办交接。&rdo;
伍田站起来:&ldo;想跑,不行。&rdo;伍田凑到汉jian的耳边低语,汉jian点点头出去了。
晚上,汇泉楼饭庄,寿亭和柱子对坐着,腰里还都系着孝带。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
掌柜的过来了:&ldo;陈掌柜的,你这番孝道,兄弟是从心里佩服。济南府谁不知道陈六爷是铁汉子!可早上发丧,你哭得周围那人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桌饭,你说什么也不能再给钱!就算我跟着陈掌柜的学做人了。&rdo;
寿亭苦笑着站起来,双手抱拳躬身:&ldo;寿亭谢了!&rdo;
掌柜的叹息着走去,随之拿起一块板子,立在了店堂门外,上写&ldo;贵客清场&rdo;。
寿亭二人端起酒杯,举过头顶,然后洒在地上。二人泪流不止。
柱子起身给寿亭斟上酒,自己也斟上:&ldo;六哥,我……&rdo;
寿亭不让他说话,把他敬酒的双手慢慢压下:&ldo;兄弟,我有话说。拉着锁子叔灵柩的骡车,后天才能到周村。明天早上,我让东初派汽车送你回去。兄弟呀,我十五进的周家,咱俩在一块儿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年中,咱经历了多少事呀,可这想起来,就和昨天似的!本来我想找个空儿,咱弟兄俩好好说说话,可是自打日本鬼子在卢沟桥闹腾之后,我就心烦意乱的。天津的那俩厂长也让我揪着心。锁子叔这一去,我的心更乱。兄弟呀,今日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rdo;他的口气极其平静,也极其哀伤。柱子想说话,他抬手不让说:&ldo;我又不在周村,你就代我尽孝吧。回去替我问咱爹咱娘好。再有空儿的时候,去趟张店,去看看家驹他爹。我看老爷子也差不多了,也是躺在床上半年多了。兄弟呀,你六哥风风雨雨几十年,脾气又急,张嘴就骂人,哪里有不当的地方,兄弟你就多担待吧!&rdo;二人相对流泪,沉默片刻。寿亭擦擦泪,调整了一下情绪说:&ldo;回去之后,不要想着干什么买卖。安葬完锁子叔之后,就好好在家过日子。过日子要节省,咱的钱再多,可要是没了进项,也有花完的时候。好比一大缸水,就是用酒盅子往外舀,也有舀干的时候。看着孩子好好念书,好好上进。对那些孩子说,不好好地念书,你六伯就回来骂你。唉!我弄了点金子,已经交给了金彪,他明天带着人,带着枪护着你回周村。回去之后别放在一个地方,分开埋着。虽是不多,但要是省着花,三辈子是够了。兄弟呀,来,咱弟兄俩开始喝酒,我先敬你一个!兄弟,陈寿亭这里谢了!&rdo;
柱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8】
早晨,涛飞文东在办公室里,另外还有洋行来的德国人和中国帮办。交接完毕之后,双方握手,德国人送出来,双方告别。
涛飞对文东说:&ldo;你先回家,带上所有的票据,晚上咱码头上见。三天之后,六哥家驹也到上海,咱们在那里聚齐以后,再和林老爷子还有祥荣商量商量,看看下一步怎么办。&rdo;
文东问:&ldo;你这不走?&rdo;
涛飞说:&ldo;我沿着厂子再转一圈,算最后的道别吧!走,我先送你到厂门口,然后我从厂门口开始转。唉,这乍一离开,心里还酸酸的。&rdo;说罢苦苦地笑。
二人说着就走到厂门口。周涛飞抬手和丁文东告别。文东向西走了,涛飞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下,开始往回走。
他刚一转身,一辆黑色的汽车冲过来,一枝长枪从后窗上伸出,一排子弹打在他的后背上。
文东走出去并不远,听见枪声忙往回跑,这时,就见那辆黑汽车已经飞驰而去。
文东跑到厂门口,见涛飞倒在血泊中。文东把他抱起来,涛飞苦笑着,最后说:&ldo;人生多么快呀。去,去济南吧。问六哥他们好!&rdo;
文东大声喊:&ldo;涛飞‐‐&rdo;
工人们跑出来了……
【9】
寿亭和家驹坐在办公室里,寿亭问:&ldo;从天津到上海,三天能到了吧?&rdo;
家驹说:&ldo;不知道他俩是坐的法国船,还是英国船。英国船能到了,法国船得四天。&rdo;
寿亭说:&ldo;一会儿你给东初打个电话,让他准备准备,咱明天就走,咱先去了等着他。这些天可急死我了。看我见了周涛飞不骂他个狗血喷头……&rdo;他的话还没说完,丁文东一头撞进来,扑通跪倒:&ldo;六哥,日本人在厂门口打死了涛飞!&rdo;
寿亭坐在椅子上没动,家驹忙过来扶丁文东。寿亭这时盯着门,两眼发愣,直勾勾的,一言不发。家驹他俩赶紧过来叫:&ldo;六哥,六哥‐‐&rdo;
寿亭把手搭在家驹的手上,想慢慢地站起来,文东挽着他另一只胳膊。可寿亭站了两下,没有站起,只好再坐下,坐下之后,又想站起来,站了几次,还是站不起来。寿亭一急,往上猛一蹿身,身子站得笔直,随之昏过去……
东俊正在办公室里,东初一头撞进来,两眼通红:&ldo;大哥,不好了!周涛飞被日本人杀了,六哥一急,口吐鲜血,人事不知。&rdo;
东俊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ldo;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六弟‐‐&rdo;他张着手向门外冲去。
林老爷和老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说话:&ldo;这回寿亭来了,我就扣住他,不让他再走。我要天天和他在一块儿说话。&rdo;
老伴说:&ldo;我也是这个意思。寿亭一会儿一个笑话,一会儿一个笑话,笑得都肚子疼!&rdo;
林老爷说:&ldo;这些天我想来想去,中国不是商人待的地方。欧洲也乱哄哄的,希他拉(希特勒)也闹得紧,我看也是麻烦不少。我和阿荣商量了,咱叫上寿亭他们,一块儿移居美国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