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茶会少不了傅聚卿。《麻衣相法》不可全信,但有时候相貌确能影响人的一生。譬如有深酒窝、好牙齿的女郎,自然爱对人笑;出了&ot;快乐天使&ot;的名气,脾气也会无形中减少暴厉。傅聚卿的眼睛,不知道由于先天还是后天的缘故,自小有斜睨的倾向。他小学里的先生老觉得这孩子眼梢瞟着,表示鄙夷不屑,又象冷眼旁观,挑老师讲书的错儿。傅聚卿的老子是本地乡绅,教师们不敢得罪他。他到十五六岁时,眼睛的效力与年俱进,给他一眼瞧见,你会立刻局促不安,提心吊胆,想适才是否做了傻事,还是瓜皮帽结子上给人挂了纸条子或西装裤子上纽扣没扣好。他有位父执,是个名士,一天对他老子说:&ot;我每次碰见你家世兄,就想起何义门的评点,眼高于顶,其实只看到些细节,吹毛求疵。你们世兄的眼神儿颇有那种风味。&ot;傅聚卿也不知道何义门是什么人,听说是苏州人批书的,想来是金圣叹一流人物,从此相信凭自己的面貌可以做批评家。在大学文科三年级时,指定参考书里有英国蒲伯(pope)的诗。他读到骂《冷眼旁观报》编者爱迪生的名句,说他擅长睨视(leer)和藐视(sneer),又读到那形容&ot;批眼&ot;(thecriticeye)的一节,激动得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就象热锅上的蚂蚁。从此他一言一动,都和眼睛的风度调和配合,写文章的语气,也好象字里行间包含着藐视。他知道全世界以英国人最为眼高于顶,而爱迪生母校牛津大学的学生眼睛更高于高帽子顶,可以傲视帝皇。他在英国住过几年,对人生一发傲睨,议论愈高不可攀;甚至你感到他的卓见高论不应当平摊桌上、低头阅读,该设法粘它在屋顶天花板上,象在罗马雪斯丁教堂里赏鉴米盖郎琪罗的名画一样,抬头仰面不怕脖子酸痛地瞻望。他在英国学会板着脸,爱理不理的表情,所以在公共集会上,在他边上坐的要是男人,陌生人会猜想是他兄弟,要是女人呢,准以为是他太太,否则他不会那样不瞅不睬的。他也抽烟斗,据他说是受过牛津或剑桥教育的特色。袁友春虽冷笑过:&ot;别听他摆架子吹牛,算他到过英国!谁爱抽烟斗就抽!&ot;可是心上总憎嫌傅聚卿,好象自己只能算&ot;私吸洋烟&ot;,而聚卿用得安南鸦片铺的招牌上响当当的字眼:&ot;公烟&ot;。
客人有的看表,有的问主人:&ot;今天想还有侠君?&ot;李太太对建侯说:&ot;我们再等他十分钟,他老是这脾气!&ot;假使颐谷是个多心眼的人,他就明白已到的客人和主人恰是十位,加上陈侠君是十一位,这个拖泥带水的数目,表示有一位客是临时添入的,原来没他的份儿。可是颐谷忙着想旁的事,没工夫顾到这些。他还没打破以貌取人的成见,觉得这些追求真、善、美的名人,本身也应有真、善、美的标志,仿佛屠夫长一身肥肉,珠宝商戴着两三个大戒指。想不到都那样碌碌无奇,他们的名气跟他们的仪表成为使人失望的对照。没有女客,那倒无足惋惜。颐谷从学校里知道,爱好文艺和学问的女学生大多充不得美人样品。所以今天这种知识分子的聚会上,有女客也决不会中看,只能衬出女主人的美貌。从容观察起来,李太太确长得好。嘉宝(garo)式的长发披着,和她肩背腰身的轮廓,融谐一气,不象许多女人的头发自成局面,跟身体的外线不相呼应。是三十岁左右的太太了,俏丽渐渐丰满化,趋向富丽。因为皮肤暗,她脸上宜于那样浓妆。因为眼睛和牙齿都好,而颧骨稍高,她宜笑,宜说话,宜变化表情。她虽然常开口,可是并不多话,一点头,一笑,插进一两句,回头又和另一个人讲话。她并不是卖弄才情的女人,只爱操纵这许多朋友,好象变戏法的人,有本领或抛或接,两手同时分顾到七八个在空中的碟子。颐谷私下奇怪,何以来的人都是近四十岁、久已成名的人。他不了解这些有身家名望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家来,是他们现在惟一经济保险的浪漫关系,不会出乱子,不会闹笑话,不要花钱,而获得精神上的休假,有了逃避家庭的俱乐部。建侯并不对他们猜忌,可是他们彼此吃醋得利害,只肯在一点上通力合作:李太太对某一个新相识感到兴趣,他们异口同声讲些巧妙中听的坏话。他们对外卖弄和李家的交情,同时不许任何外人轻易进李家的交情圈子。这样,李太太愈可望而不可即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李太太的朋友,只能算李太太的习惯,相与了五六年,知己知彼,呼唤得动,掌握得住,她也懒得费心机更培养新习惯。只有这时候进来的陈侠君比较上得她亲信。
理由是陈侠君最闲着没事做,常能到李家来走动。他曾在法国学过画,可是他不必靠此为生。他尝说,世界上资本家以外,和&ot;无产阶级&ot;的劳动者对峙的还有一种&ot;无业阶级&ot;,家有遗产、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他勉强算属于这个阶级。他最初回国到上海,颇想努力振作,把绘画作为职业。谁知道上海这地方,什么东西都爱洋货,就是洋画没人过问。洋式布置的屋子里挂的还是中堂、条幅、横披之类。他的大伯父是有名的国画家,不懂透视,不会写生;除掉&ot;外国坟山&ot;和自来水,也没逛过名山秀水,只凭祖传的收藏和日本的珂罗版《南画集》,今天画幅山水&ot;仿大痴笔意&ot;,明天画幅树石&ot;曾见云林有此&ot;,生意忙得不可开交。这气坏了有艺术良心的陈侠君。他伯父一天对他说:&ot;我的好侄儿呀,你这条路走错了!洋画我不懂,可是总比不上我们古画的气韵,并且不象中国画那样用意微妙。譬如大前天一个银行经理求我为他银行里会客室画幅中堂,你们学洋画的人试想该怎样画法,要切银行,要口彩好,又不能俗气露骨。&ot;侠君想不出来,只好摇头。他伯父呵呵大笑,摊开纸卷道:&ot;瞧我画的!&ot;画的是一棵荔枝树,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荔枝,上面写着:&ot;一本万利图。临罗两峰本&ot;侠君看了又气又笑。他伯父又问&ot;幸福图&ot;怎样画法,侠君真以为他向自己请教,源源本本告诉他在西洋神话里,幸福女神是个眼蒙布带、脚踏飞轮的女人。他伯父拈着胡子微笑,又摊开一卷纸,画着一株杏花、五只蝙蝠,题字道:&ot;杏蝠者,幸福谐音也;蝠数五,谐五福也。自我作古。&ot;侠君只有佩服,虽然不很情愿。他伯父还有许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财主的外室;这些财翁白天忙着赚钱,怕小公馆里的情妇长日无聊,要不安分,常常叫她们学点玩艺儿消遣。最理想的当然是中国画,可以卖弄而不难学。拜门学画的先生,不比旁的教师,必须有名儿的,这也很挣面子,而且中国画的名家十九上了年纪,不会引诱女人,可以安心交托。侠君年纪轻,又是花天酒地的法国留学生,人家先防他三分;学洋画听说专画模特儿,难保不也画红楼梦里傻大姐所说的&ot;妖精打架&ot;,那就有伤风化了。侠君在上海受够了冷落,搬到北平来住,有了一些说话投机的朋友,渐渐恢复自尊心,然而初回国时那股劲头再也鼓不起来。因为他懒得什么事都不干,人家以为他上了劲什么事都能干。他也成了名流。他只有谈话不懒,晚上睡着了还要说梦话。他最擅长跟女人讲话。他知道女人不喜欢男人对她们太尊敬,所以他带玩弄地恭维,带冒犯地迎合。例如上月里李太太做生日,她已到了愿有人记得她生日而不愿有人知道她生年的时期,当然对客人说自己老了,大家都抗议说:&ot;不老!不老!&ot;只有陈侠君说:&ot;快该老了!否则年轻的姑娘们都给您比下去了,再没有出头的日子啦!&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