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滞了一下,抱拳道:“回夫人,是送往平城的……夫人,车备好了,快走吧……”
我还不及细问,就被永平扶上了马车。永平不会骑马,危急时刻,也顾不得什么避讳,便让他与我同乘。拓拔冶替我们关好车门,只听得他一声令下,一小队人马就往东南方向出发。登车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盛乐宫的方向,一切如常,似乎还没有开战的迹象。
拓拔冶怕后有追兵,下令急行,可欲速不达,地上积雪没胫,没出多远,车轮就已经陷落了几次。马队不敢点火把,虽有明月映雪,但夜路并不好走。车轮颠簸,我跪坐在车厢里护着肚子,东倒西歪,身上已经撞了好几下。几次磕碰得厉害,我怕伤到孩子,心都要跟着蹦了出来。我不停地揉着小腹,想给孩子一些抚慰,但似乎好久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动静了,也许是吓坏了。
车轮再次深陷雪壑之中,众人勒马,下来帮忙抬车。我隐约听见皇宫的方向好似有战鼓擂动,探出头去,只见云中城上空,万点寒鸦,振翅而起。我不停地安慰自己,拓拔烈是有备而来,城外一定还有驻军,他定然可以全身而退……
不,不对!
“乌苏!”我喝道,“你往平城送得什么信?皇上在城外有多少驻军?”
乌苏瞪着我,不语,白眉白髯都已经结了坚冰,整个人都好像冻住了一般。我心里一沉,腹中忽来一阵绞痛。拓拔冶缓步走到车窗前,直视着我,说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我的时候没有避开视线。他还是和往常一般,不温不火的语气,但一语即中要害:“夫人,皇上如果真有防备,明知道此行要动刀兵,又怎么会带夫人出来冒险?”
我暗自捂住小腹,咬牙道:“乌苏,援军赶到云中,最快需要多久?”拓拔烈谎称早有防备,难道是想拖住魏王的进攻,等我们搬来救兵?
乌苏道:“如果信能及时送到,快马加鞭,最快也要四、五日……夫人,皇上身边的禁卫军,人数虽少,却都是百里挑一的……”
“四、五日?!”不可能,拓拔宇不是笨蛋,只要派人打探便知皇帝在城外更本没有驻军,是绝对拖不了四、五日的。
我隐约已闻远处雷辕战鼓,喊杀震天。几名影卫还在用刀剑刨着车轮底下的积雪,云中城里果然烧起了战火,渐渐的,火势越来越大,红光冲天,如同天际绵延的晚霞。一道青荧的慧光从夜幕中划落,坠入城中。几名影卫抽气出声,此时现妖星,是大凶之兆!
马车毫无预警地一震,车轮被人从雪壑里撬出。我只觉腹中一阵剧痛,身下一热,心遂沉到了谷地,眼泪也跟着滑落下来。拓拔冶面无表情,从天边撤回视线,下令道:“出发!”
“慢!”我已疼得浑身冷汗,指甲深深嵌在掌心里,提着身体里最后一口气,大声道:“掉头,回城外的毡帐!”
拓拔冶掉转马头,还是一张中规中矩的脸,恐怕再多看几眼也难以记得。他走到我面前,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夫人,皇上用计稳住柔然军,是不可能拖到救兵来的,能拖得一时半刻,就是为了保住夫人和皇子安全出城。请夫人以大局为重,万勿辜负了圣意!”他拨马走得更近,我狠狠瞪着面前的拓拔冶,竟从未发现,在这样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上,会有如此炯然的眼神。也许,我一直就低估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拓拔冶忽然抬手,我直觉往后一缩,他的手停在半空,僵持了一会儿,慢慢的,又伸手过来,撩开我粘腻在额前的头发,替我抿到耳后。
“出发!”他再次下令。
车轮“吱呀”转动起来,“停车!”我的拳头攥得更紧,咬牙道:“我有皇上的口谕!”
果然,一队影卫都停下来看着我,拓拔冶眯了下眼睛。永平忽然从一旁探出半个脑袋:“咱家可以作证,夫人有皇上的口谕,夫人有孕在身,不便奔波,请各位在城外恭候圣驾。王爷,魏王必定以为我们星夜逃走了,应该不会想到我们就躲在城外,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拓拔冶的眼睛眯得更细,显然我和永平的话并没能骗过他,他思忖了片刻,平静道:“那……臣等就谨遵圣谕,马车掉头,回毡帐!”我暗舒一气,现下唯一能利用的,就是他为人周密谨细。皇上生死未卜,他宁可将来让我们背负矫诏之罪,也不会让人逮到他抗旨不遵。
永平替我合上车窗,压低了声音:“夫人,您不要紧吧?”
我身下的白色毡毯已经被浅红色的液体浸湿,除了腹痛,心也绞在了一处。衣襟里揣着的一道圣旨,犹如铁烙一般烙在我的胸口上。我咬着唇,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信囊,他嘱咐我不要拆,但里面的内容我已经依稀猜到。
“夫人!”永平瞪着我,想要阻止我再次抗旨。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哆嗦着拨开信囊上的封蜡。一笔汉隶,劲瘦古拙,是绝美的字迹。不出所料,拓拔烈留给我的,是一封遗诏。
若我生子,便传位于他,我可以以太后的身份继续留在东宫;若我生女,便传位于汉王拓拔冶,我便以太妃的身份搬去宁宫。接下来的,是一长串以崔季渊为首的辅臣的名字……视线渐渐被眼泪模糊,再看不下去了,只能伏地恸哭。
“夫人,夫人!”永平轻声唤我。马车在往回的路上奔驰,车轮驶过凹凸不平的地面,五脏六腑都好像要被震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