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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司马迁和班固一样，自称是周公和孔子的信徒。可是今日我们一打开《史记》，随意翻阅处，即可以体会到作者带着一种浪漫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作风，爽快淋漓，不拘形迹，无腐儒气息。他自称&ldo;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rdo;，应当是一种真实的写照。他所崇奉的&ldo;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己容&rdo;也可以说是归源于儒家道德，可是这立场就已经和经过正统限制的所谓儒家不同了。

《史记》里写荆轲和高渐离饮酒击筑，又歌又泣，旁若无人，已近于董仲舒所说的&ldo;邪辟&rdo;。并且项羽是汉高祖刘邦的死对头，而《史记》里的〈项羽本纪〉排列在〈高祖本纪〉之前（若在后代必称&ldo;项酋&rdo;&ldo;伪楚&rdo;，而&ldo;本纪&rdo;只能降格为&ldo;载记&rdo;）。文中又把项羽写成一个虽暴躁却又浑憨可爱的角色，其英雄末路，令人怜惜。与之相较，刘邦反像一个伪君子。而司马迁形容吕后残虐戚夫人，以致她亲生的儿子孝惠帝指斥她&ldo;此非人所为&rdo;。班固作&ldo;汉书&rdo;时，有关刘邦的一段，还大致采取司马迁的材料。但是他的〈高后记〉则隐恶扬善，对戚夫人事一字不提，而只在书末〈外戚传〉内叙及。

《史记》除了〈刺客列传〉之外，还有〈滑稽列传〉，〈日者列传〉和〈龟策列传〉可谓涉及九流三教，有呈现整个社会之剖面的样子。班固书里虽有〈东方朔传〉，却不再缕列非正派或下流的文化资料。

司马迁借着〈货殖列传〉发挥他个人的私利观。&ldo;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rdo;他又说：&ldo;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rdo;而且从他看来，贫穷是耻。&ldo;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食，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rdo;迟至今日两千多年之后，很多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或敢心里如此想，恐怕不会有很多人嘴里能如此说。

也因其如此，司马迁就受到班固的指责。《汉书》里就有〈司马迁传〉，内中批评他&ldo;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rdo;

这些地方还不足十分的表现班固的正统思想，最使我们看出他的作品在历史上是属于&ldo;罢斥百家独尊儒术&rdo;之后的产物者，乃是《汉书》里的卷二十〈古今人表〉。这表里列有古人1931人，包括传奇式的人物如女娲氏有巢氏，《论语》中有名的孔门弟子，《春秋》中的国君等，至于秦亡为止。而由作史者&ldo;显善昭恶&rdo;的按上上至下下区分为三等九则。内中得&ldo;上上圣人&rdo;者十四人，包括三皇五帝；而以周公孔子殿后。仲尼之外即再无圣人，虽孟子只与颜渊，管仲同属&ldo;上中仁人&rdo;。老子与商央，申子，墨翟，韩非都属&ldo;中上&rdo;，与孙膑白起一流。刺客荆轲则为中中和孟尝君吕不韦同品。而&ldo;下下愚人&rdo;里既有蚩尤，共工，三苗，也有倾国倾城的褒姒和妲己。秦始皇虽焚书坑儒，班固只贬之为中下，因为他下面还有二世胡亥列入&ldo;下中&rdo;，宦官赵高列入&ldo;下下&rdo;。

从我个人的眼光看来，除非作者束发受教以来，就先培养了一段&ldo;常经&rdo;和&ldo;异道&rdo;的观念，决难如此只凭古书里一句一段的叙述即能将这么多的人物列表区分其品格，有如衡量其材之长短。

因此我们也可以推想世俗观念中的儒家的拘泥，并不一定是孔子和他门徒的真性格。多方面那些呆板的型式，还是后人之所造作，其目的在维持文官集团的紧凑。总算还是中国读书人的运气好，得有太史公司马迁在兰台令班固之前写作，否则没有《史记》，径由《汉书》开二十三史之端，中国史学的传统，必更趋向&ldo;文以载道&rdo;的方针，更缺乏&ldo;百家殊方&rdo;的真实性和生动活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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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文景之治

汉朝于公元前202年统一全国，分封异姓功臣为王者七国，同姓子弟为王者九国。又有侯国一百余。封侯只食邑，不理民政。王国则俨然独立，&ldo;宫室百官同制京师&rdo;。这只算是中央权力还没有稳定之前，&ldo;不为假王填之，其势不定&rdo;的临时办法。所以帝业一确定，刘邦和吕后，就用种种方法，去消灭异姓功臣。内中只有长沙王吴芮被封四月之后病故，可算善终，又四传之后无嗣才除国。其他或遭擒杀，或被逼而亡命于匈奴，统统没有好结果。

而吕后以女主专政，以吕产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吕氏封有三王，引起朝内大臣和朝外诸王嫉妒，酿成&ldo;诸吕之乱&rdo;。直到吕家势力被扑灭，文帝刘恒被拥戴登极，汉朝帝业，才算稳定。文帝在位23年，传位于儿子刘启，是为景帝，在位16年。这39年，从公元前179年到141年，汉朝的政局，开始正规化。根据传统谥法，&ldo;道德博闻曰文&rdo;，&ldo;由义而济曰景&rdo;。文与景都是上好称呼。而刘恒与刘启间轻刑法，减赋税，亲儒臣，求贤良，年岁收成不好就下诏责己，又不大更张，一意与民休息。其恭俭无为，在中国历史上造成&ldo;文景之治&rdo;，是中国统一以来第一次经历史家称羡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