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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第1页)

他用手将自己头部上方的位置摸了摸,判断了一下周围的空间位置,然后,由左到右,猛地一翻身,变仰卧为俯卧。他伏在潮湿的地上喘息了一会儿,便慢慢地、小心地顺着两辆煤车之间的缝隙向前爬去。他刚开始爬动时,身上的两具尸体也随着缓缓移动起来,后来,煤车皮挡住了那两具尸体,他才得以从尸体下脱出身来。

他倚着煤车的车帮坐下了。

他感到口渴,仿佛嗓子里也起火冒烟了,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马上发现,嘴唇也是干裂的,舌头上湿润的唾液一粘到唇上马上干了,那两片嘴唇简直像两块干旱的土地!

他需要水!他得立即想法找到水源。他知道:只要能走马车的大巷里都有排水沟,排水沟里有的是水,他可以喝个够。现在,他根据记忆判断着自己所处的位置‐‐他眼下离主井井口最多七百米,他还在主巷道里,而主巷道的一侧是有排水沟的!

他开始向身体的左侧摸去,没摸两下,手便触到了煤壁上,他顺着煤壁摸到地下,结果没发现水沟。他又向右侧摸,也没摸到排水沟。摸的过程中,他奇怪地发现:这巷道很窄、很矮,而且巷道当中没有走马车的铁道。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排水沟!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主巷道!

他的记忆欺骗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的,这肯定是出了点什么问题!他恍惚记得,在和工友们一起冲进主巷道时,他感到头晕、恶心,那么,是不是他晕倒之后,被工友们架到这个煤洞里来的?这个煤洞距大井主巷道有多远?他是不是还能活着爬上井去?

他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这恐惧像一阵强大的电流,眨眼间便把他的精神击垮了。他暂时忘记了口渴,忘记了寻找排水沟的急迫感,颓然倚坐在煤帮上,几乎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好后悔呀!他为什么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偏要硬充好汉,跑到窑下来救人呢?!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神通,凭什么来和窑下的死神较量?!作为单个的人,能够抗拒得了这种灭顶的灾难么?!他是上当了,上了胡贡爷的当,上了自己虚荣心的当,上了那种正义气氛的当!他根本没来得及好好思索一番,便急匆匆地下了窑,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了死神的魔爪里!他还连带着这么多弟兄也送了命!

不错,他的一个看风门的儿子被埋在了地下,他是下来救他的,可他能救得了他么?儿子说不定早已死于爆炸,死于大火,死于冒顶,儿子的命运不是他这个做老子的能够安排的!

他知道了死神的厉害,也知道了在死神面前,他个人是无能为力的。他得放弃一切非分的念头,依靠自己的经验、自己的力量,爬上窑去。他管不了这么多,也不能管这么多了‐‐纵然他能够领着几千窑工弟兄闹罢工,纵然他能在地面上呼风唤雨‐‐而在这深深的地下,他却无法主宰任何一个人的命运,哪怕这人是他的儿子!

在地面上,他确实是个大英雄。民国七年,田家铺镇上发生霍乱,公司怕窑工们得病影响生产,就从外国传教士那里搞来了一些预防针,要求窑工区的男女老少人人打针。不料,这事却激怒了广大窑工,他们认为,这是公司害人的一个阴谋,于是,便推举了一个窑工代表团和公司交涉,当时,他就是那个代表团的总代表。交涉的结果是:公司坚持自己的立场。他火了,当天便领着大伙儿闹起了声势浩大的罢工,罢工持续了三天,迫使公司的打针阴谋未能得逞。民国八年三月,因公司各大柜延长工时,他又带着胡姓窑工狠狠地闹腾了一番,虽说由于田姓窑工的破坏,罢工没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胜利,可他的显赫大名却打出来了。

名声和义务、责任素常是联在一起的,正因其有了名声,他才在灾难发生时,义不容辞地率众下窑抢险;也正因为有了名声,他才步入了今日的绝境!

名声是拖累人的。

第二部分第25节他是胡福祥

焦躁加剧了他的干渴,找水的念头又在他脑海里倔强地浮了出来。他得找到水源,立即找到水源,否则,他会渴死的‐‐他总时不时地想到死,有时竟觉着自己已经死了,自己的形体已经不存在了,已被黑暗融化了,活着的只是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想:幸亏两年前没让公司的混球儿打针,否则,他的灵魂早就丧失了!

他又一次后悔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报掉自己的私仇呢!他真该趁着灾难发生时的混乱,找到田大闹,不声不响地把他干掉!他不是在分界街旁的巷子里等了一个晚上么?他不是把短刀揣进怀里了么?他不是对着胡家的列祖列宗发过誓了么?是什么力量驱使他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计划?难道仅仅是胡家贡爷的指令,难道仅仅是自己的一时冲动么!不,这里面好像还有一种超人的力量‐‐也许这就是神的旨意。

可他要杀掉他!就冲着这一点,他也决不能死在窑下!他要走上去、爬上去、扑上去,他要亲手将那把短刀刺进田大闹的胸膛,看着那小子的脏血像泉一样地涌出来……

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你三骡子不是他妈的娘儿们,你是硬铮铮的一条汉子,你要干的事情还很多、很多,你得走,得咬紧牙关向前走!渴?渴不死你!你体内还流着滚烫的血,你能坚持下来,你还不是一条干鱼!

他遵从自己脑海发出的严峻命令,缓慢而有力地站了起来。他判定了一下风向,开始顺着风向前走,向前摸,他想,顺着风,他便能走到大井主巷道,能走近大井口。

渴。他嘴唇干裂得发痛。他又用舌头舔了舔,在那干裂的嘴唇上舔到一丝咸腥的血。这给他很大的启发,他开始在前进的道路上寻找湿润的煤帮,湿润的矸石。他想,他可以舔那煤帮和矸石上的水珠。

向前走了约摸几十步,他脚下绊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用手一摸,竟是一个人。那人没死,在他摸到跟前之前,或是睡着了,或是昏过去了。他的脚绊到那人身上时,那人先是呻吟了一下,继而,有气无力地问道:

&ldo;谁?你……你是谁?&rdo;

&ldo;我是胡福祥!&rdo;他惊喜地答。

&ldo;三……三骡子!&rdo;那人竟然叫出了他的小名。

&ldo;你是谁?&rdo;

&ldo;我……我是崔……崔复春呵!&rdo;

原来是同柜的客籍窑工老崔!

&ldo;老崔哥!&rdo;

他伏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崔复春的手,摸了半天,终于将崔复春的手摸到了,他紧紧握着它,久久没有松开。

&ldo;老崔哥,你,你怎么样?&rdo;

那苍老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ldo;我……我怕是不行了,腿……腿断了一条,身……身上也伤了……&rdo;

三骡子呆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ldo;三骡子,你……你走吧!甭……甭管我了,我……我走不出去了!爬都爬不动了!&rdo;

三骡子没作声。他觉着他不能甩下一个受伤的工友不管,甩下不管,于仁义,于道德,于一个窑工领袖责任感都是说不过去的。可带上这么一个伤残人,他自己的生命就要遇到更大的危险,他可能将精力全消耗在这个人身上,而自己却无法爬上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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