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的是短褐,袖口裤口都拿绳子扎紧了,头发似是用根树枝簪着,因还是个少年,这打扮倒不出格。
一下说了这么多话,他停下来重重喘了两口气,从袖中摸出一本簿册,从里头抽了一张纸,又拔下头上的簪,半长不短的头发瞬时落在肩上。
沈丹霄一愣,发现这原来是根炭笔。
荀天工四处看了看,就近择了一块较平整的石头,伏身抓起笔,在纸上画起来。
那石上原有一人独坐,此时与他距离不足一尺,正瞪圆了眼,握住剑柄,便要动手。相里奚到得及时,拦在剑前:“陆掌门且慢动手!”嘴里不停,好话说尽。
此人乃是倄山掌门陆振衣,独身来的,他面色略有些病态的苍白,神色恹恹,与其余人不熟悉,原本佯装打坐,悄悄听着沈丹霄等人交谈,怎想有人如此不知礼数,趴在自己膝边。
他看了一眼荀天工,着实生不起气,又得了相里奚拦阻,顺势重重放下剑,没有吭声。
荀天工被耳边巨响吓着,抬头看了看,见没人反应,又埋头继续。他画完后将那张纸塞进沈丹霄怀里,道:“你把这个带给那人!”
沈丹霄这佩剑铸造得有些拙劣,自己却称得上精擅此道,一瞥之下,便知纸中内容。虽只薄薄一张纸,落在有心人里,价值不可估量。
他将纸折好,递还给他:“那人不过心血来潮,当不起这份重礼。”
荀天工道:“你怎恁地多话?又不是给你的。”
他说话全不客气,沈丹霄讲不出道理,只得将纸放进袖中收藏妥帖。
此时时辰已到,早有弟子领着诸人入了一处厅堂,两边列席,几上备好各色佳肴。居丧期间,不能宴请,因而席间无酒,菜色也以素净为主。
沈丹霄之前见过的女眷,乃是卫天留的遗孀,此时居于上首,那少年随侍在旁。下边卫百钟居左首,卫殊居右首。
他们之后,便是身份特殊的沈丹霄,他对面之人,却是之前那有松鹤之形的道人,乃是朱明洞天的掌门,叫做方不期,罗浮八派之中,向来以他为主。
余下人按年齿入座。
卫天留原配姓薛,此次薛家也来了一人,因为年纪小,按理应当居末座。但卫天留丧妻不过半年,便新娶娇妻,以致于薛卫两家关系转淡。此次来的这人叫做薛凉,要唤卫天留一声姑父,因这原因,对于末座之位极不情愿。
所幸此次席间还有九秀掌门赵拂英,九秀山位置与倚帝山邻近,因此有点难得的交情,若在卫百钟客客气气的时候,还要唤他一声赵叔。赵拂英与薛凉也有交往,薛凉便坐到他身边去了。
那位卫夫人除了开席,再未说半字,当真人淡如水。
而卫百钟对于江湖掌故知之甚多,寥寥几句,便将人捧得高高兴兴。只是今日不是应当高兴的日子,诸人言语之间多了三分克制。
沈丹霄与他们都不熟悉,说话最少。
倚帝山地势太高,诸人又是来吊唁的,吃食上自然不会太过精致,以冷食为主,多是山中特产,还有一些鹿肉脍,味道俱是不差。沈丹霄因身体原因,饮食上有许多避忌,只动了些山果。
卫百钟见他寡言少语,吃得也少,正要询问,一人推门进来,从侧边跑到他身后。
席间诸人都有注意,见那人在卫百钟耳边说了几句,卫百钟脸色立时变了,片刻又恢复正常,低声道:“无需紧张。”
沈丹霄与卫百钟相邻而坐,见来人乃是有一面之缘的孙斐,心道:莫非是岳摩天来了?殷致虚没与人说这事吗?
转念一想,岳摩天武功高强,但今日崖上诸人也不比他弱多少,本也没有太过在意的道理。
卫百钟起身,高声道:“诸位,方才我得到消息,山门外头来了一行人,其中有一个正是长乐宫的碧环夫人。她同岳摩天形影不离,想必那一行人中,也有那位天下闻名的魔道宫主。”
众人俱是微微蹙眉,实是不明白长乐宫怎么会忽然冒出来。
殷致虚头一个起身,把剑握在手里,一整袍袖,冷声道:“看上一眼,什么便都明了了。”出席往外边走去。
他身材并不高大,这会儿一马当先,甚是威风,赵旸见识不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神情局促。
其余人互看一眼,跟了上去。这一群人,仔细一算,也有二十来个了,又多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高手,此时走在一起,浩浩荡荡,气势十足。
沈丹霄原本被裹挟在人群之中,忽有谁说了一句:“沈盟主今日也在,理当走在最前。”众人左右避开,给他让出了道,唯有殷致虚走得太快,仍在最前头。
他对此无可无不可,便也紧随在殷致虚后头。赵旸余光瞥见他,脸上放松些许,眼可见地露出喜色。
才走几步,又有个崖上弟子跑来,道来人往灵堂去了。
“好!”殷致虚一转方向,赶了过去。
灵堂前,一人站在门口,容色竟比灯火更为炫目,纵然一袭绿裙,也有妖冶之美,正是碧环夫人。
她眼波流转,瞬息之间,一一扫过众人:“你们是在等我家宫主吗?”前头面对沈丹霄时,她面上坦然,实则小心谨慎,不漏破绽。这会儿面对一众高手,却谈笑自若,看不出分毫紧张,显是有所依仗。
她抬手一指,道:“宫主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