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描述他当时的表情。高阔的天空,没有回音,满是清冷的色彩。他扬头望天,那举止就像某人已经超越了某种极限,再无任何东西可奉献了,于是他转向苍天寻求答案。痛苦从他的脸上向外流溢着,忍耐、恐惧和疑虑同时涌上他的面部,他沿着人行道的里侧、街墙,极其缓慢地向前走着。他昂首挺胸,仿佛整个身躯屹立在他的疑虑之上。他抬头遥望苍穹,但看到的却是一片寂静的平原。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但那男子的西服、面庞、目光和表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无法以清醒的头脑重新审视我当时的内心世界。仿佛看见他,我的心就变得空空荡荡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不停地向前奔涌着。这里是城市中心的中心。那男子独自一个人缓慢地走着。川流不息的行人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似乎谁也没有看到他。
只有我一个人徒劳地站住了,但那男子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我想为他做点事,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的孤独让任何表情都是徒劳的,孤独在包围着他,并把他同我分隔开来。任何表示都太晚了,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的双手当时像被绳索捆绑住似的,就像有时在梦境中,想反抗,但又无能为力。
他步履蹒跚地向前移动着。我迎着对面而来的人流,站立在人行道的中间。我感觉到整座城市在推搡着我,企图把我同那男子分开。他昂着头,紧紧抱着那儿童,贴着冰凉的石墙只跌跌撞撞,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但没人注意到他。
现在我想到了当时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必须抓准时机,当机立断,而当时的优柔寡断却紧紧压迫我的灵魂,束缚住我的双手,使我糊里糊涂,难以从迷茫中醒悟,一个劲儿地在犹豫与疑虑之间徘徊。我令人生畏地站立在人行道的中间,整座城市在推搡着我。远处的一座时钟敲响了,向人们报告着时间。
这时,我才想起有人正在等着我,我要迟到了。在那男子身边行走的人,都在盯着我。我不能继续站立在那里了。我在人流中仿佛被别人抓住了。我放弃了挣扎,不再逆流而上,随波逐流了。我被人流的波浪冲得远远的,终于离开了那个男人。
但是,当我继续被淹没在除了脑袋就是肩膀的人行道上时,那男子的形象却仍旧悬浮在我的眼前。我不由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似乎在他身上有我曾相识的某种东西,或者他勾起我对记忆中的某个人的萦怀。
我飞快地回忆起曾经生活过的一切地方。一幅幅图像摇晃着、颤抖着从我眼前飞逝而过,什么也没有找寻到。我又试着重新汇集我记忆中所看到过的每一幅画、每一本书和每一张照片,可仍旧没找到那男子的形象:高昂着头遥望苍天;一副无限孤独、邋遢与充满疑虑的神情。
终于,在他的形象的启迪下,在我记忆的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而清晰地响起了:
&ldo;爸爸,爸爸,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呀?&rdo;
我茅塞顿开,明白了为什么被我撇在身后的那个男子对我来说是如此的熟悉;他的形象与我脑海里出现的另一个形象是如此的相同。
&ldo;爸爸,爸爸,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呀?&rdo;
头也是那种姿势,目光也是那种目光,同样的痛苦,同样的邋遢,同样的孤独。
经历了人世间的冷酷与凌辱,他的肉体濒临死亡,上帝沉默而无情地宣判了他精神上的死刑。
空阔冷漠的苍穹笼罩着一座座昏暗的城市。
我转过身子,迎着对面滚滚而来的人群逆流而上,我担心再也找不到他了。行人宛如牛毛,到处都是晃动的肩膀、脑袋、肩膀……突然间,我从人群的缝隙间望见了他。
他站在那里,仍旧抱着那个孩子,朝天空望着。
我几乎是推搡着过往的行人,向他跑去。离他仅有两步之远了,正在这时,那男子突然跌倒在地上,从他的嘴角涌出了一股殷红的血,而他的双眼依然流露出屈辱的神情。
抱着的孩子也随他一起滚落在人行道上,受了惊吓的孩子把头埋在沾着鲜血的裙子上放声大哭。
奔流的人群终于滞留住了,在那男子的周围成了一个圆圈。一副副无比强壮有力的肩膀将我挤到了后边。我站到了圆圈的外面曾试图冲破它,但没有成功。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宛如一具庞大紧缩的躯体。我身前几个比我高的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想知道发生的事,便求别人让一让,我奋力试图推了推前面的人,但没有一个人理睬我。我听见里面的哀叹声,呵斥声与哨子声。不大一会儿功夫,开来一辆救护车,围得紧紧的人群打开了一道缺口,那男子和孩子突然不见了。
顷刻间,人群散离而去,我留在了人行道的中间,在城市节奏的推动下,朝前走去。
许多年过去了,那男子肯定早已离开了人间,但他的身影依旧在我的身边,在城市的街道上徘徊。
第114章大江健三郎:同情
我毫无保留地写这件事,是需要勇气的‐‐一种令人悲伤的勇气。家里的人,特别是我,有时会无意中对我有残疾的儿子按捺不住火气,现在有时就是这样。
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医生、护士们以及理疗人员、精神疗法专家,他们也有对患者生气的时候,他们是怎样去克服这种情绪的呢?我也是个任性的人,等我老了的那一天,给家人及护士们带来麻烦,他们要是也对我生气……我不能不具体地去考虑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