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里什么血迹也看不到了,也没有断头台陈列。也看不到绞索。闻不到血的腥气,也闻不到那个普劳森湖监狱的职业刽子手爱抽的香烟的气味。光光的地上,放着一个鲜花做的花圈。地上到底还有一些看上去可疑的痕迹。还有我们的影子,被大门外的阳光长长地投到行刑室纪念地的地上。
这里没有别人。
当年的死亡判决书和监狱的文件静静地陈列在墙上的玻璃架子上,用1940年的老式德文打字机打出来的文件,导致了这里2500个犯人的被处决。连照亮它们的灯都是静静的,没有通常灯发出的轻微的电流声。当年在普劳森湖监狱工作的天主教神父,为每一个将要去行刑室的犯人做最后的祈祷,后来他回忆说,在三百多个犯人被处决的&ldo;血腥之夜&rdo;里,犯人们无声地站在行刑室和死亡屋之间的空地上等待,什么声音也没有,只能听到两个神父在犯人中的祈祷声。我相信普劳森湖监狱的行刑室总是这样静的,那是一种酷厉的静。墙上的文件里总是说,绞刑和砍头,通常是在几分钟里安静地、有秩序地完成了,绞死86个参加1944年7月20日谋杀希特勒政变的那些陆军中将和上将的时候,安静地完成了。绞死刚满十八岁的法国少年的时候,也是安静地完成了。马丁&iddot;尼尔缪勒也在这里被安静地处死了,他留下了一段着名的语录:&ldo;当纳粹带走共产党人的时候,我保持了沉默,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当他们又带走社会民主党人的时候,我又保持了沉默,因为我也不是社会民主党人。当他们带走犹太人的时候,我还是保持沉默,因为我也不是犹太人。现在,当他们带走我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能对此提出抗议的人来了。&rdo;那是他在普劳森湖监狱里发出的最后的布道的声音。我的朋友在为我翻译他的话的时候,突然热泪盈眶。&ldo;每次我重复他的话,我的心都很难过。&rdo;她说。
普劳森湖监狱发信给死刑犯的家人,通知他们执行了死刑,同时寄给家属的是两张清单。
一张是死刑犯留在监狱里的遗物清单。菜登修女的遗物清单被陈列在墙上,她留下了2439帝国马克的零用钱,3570帝国马克的劳动津贴。还有信夹一只,手袋一只,发刷两把,手帕九条,手套一副,发夹一只,大衣两件,袜子四双,护领一根,衬衣一件,茄克两件,裙子两条,衬裙三条,睡衣两件,裤子四条,乳罩一只,梳子一把,羊毛衫两件,毛巾两条,男式衬衣一件,紧身胸衣一件,两套礼服几件衣服,这些都一个不少地留在清单里,她临刑时指定了一个叫列保尔德的女士继承她的遗物。她可以凭这张清单从监狱里拿到这些东西。
另一张清单,是家属必须支付的死刑费用,包括死刑判决费用300帝国马克,将判决书递送到家的邮资270帝国马克,给检察官付的费用8160帝国马克,关押在监狱等待判决的住宿费一天15帝国马克,关押在死亡屋的看守费用一天15帝国马克,还有执行死刑时的费用15818帝国马克,最后一项,是把付费通知和清单寄到家里的邮局收费012帝国马克。一个陈列在行刑室墙上的死亡清单,家属一共要向监狱支付76680帝国马克。
说起来,也真的是一丝不苟的秩序。在&ldo;血腥之夜&rdo;的第二天,监狱就发现因为死刑判决书改用电话口头传达,出现了错误,有些名字相近的人被误杀。于是,普劳森湖监狱正式向下达死刑判决书的部门要求不再用电话,恢复书面的死亡令,免得再出现类似错误。
我和我的朋友望着那些白纸黑字上的文件和申诉,惊异地笑出来。&ldo;哈!&rdo;那突然响起的短促笑声,像受惊的中国麻雀一样惊恐而迅疾地飞上行刑室寂静的屋顶。不晓得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文件更荒谬。
行刑室纪念地里看不到一张照片,不像在奥斯维辛死亡营的墙上,满满的都是犯人进死亡营时的照片,到处都是明知屠杀逼近时大睁的眼睛和雪亮的眼神。可我在原来的陆军司令部7月20日政变指挥部原址的纪念馆里见到过许多照片,那些都是参加政变的德国人的照片,也用了满满的一面墙。那都是些德国人严肃的脸,是诚实、阴郁而骄傲的灰蓝色的眼睛,他们中的许多人被处死在普劳森湖监狱的行刑室里。他们被行刑的过程,被拍成纪录片,在德国军队中播放。但是,甚至在那样的脸上,总是会想到从前关于二次大战的电影里纳粹的样子,许多人穿着那时的德国陆军军装,他们是德国的职业军人,参加了许多次战争。那次政变中军衔最高的,是隆美尔元帅,他率领的德国军队曾经是最英勇善战的,政变失败以后,他在希特勒的劝说之下自杀,使深受德国人信赖的隆美尔元帅起意谋杀希特勒,以结束德国注定要失败的战争这样的事实得以掩盖,保护德国人对第三帝国的信任。自杀的还有贝克上将,在7月20日晚上,知道刺杀希特勒失败的消息,他就在陆军司令部的办公室里自杀,但是他没有死成,他听到院子里盖世太保枪杀他的下属的枪声。然后他被严刑审讯后,死于普劳森湖的绞刑架下。他的办公室现在成了同样寂静的纪念7月20日政变的纪念馆,他和他的同僚的照片静静地挂在墙上,望着来参观的人。在那里还可以看到一些他们和家人在一起的照片,他们中的一些人,穿着军服,但没有戴帽子,轻松地笑着,抱着自己的金发的小孩,肩上靠着自己穿了花连衣裙的年轻的妻子,那也是幸福的一家人,在树林里过自己的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