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陈晓克上身的皮肤有了青白坚硬的一层光,疙瘩突起,陈晓克好像披了一张兽皮。
小红说:“哥,你冷,身上不走血了。”
陈晓克一只手捡着衣裳们说:“和你没关系!”
73。怪诞的事情
穿破大棉裤的朱老太婆快速地往荒甸子屯走,快得土道林带大地都跟随她的破褂子左右摇晃,快得袄和裤子的里面都是汗。进了自己家的院子,她麻利地解开裤上的布带,弯着,把藏的几条玉米棒子掏出来。朱老太婆这么做很坦然,以为没人发现。黄鼠狼闻到了某种熟悉的气味,朝这个方向吸着晶亮的鼻子。
有人在土墙外面问:“老朱婆子,你忙活啥呢?”
朱老太婆说:“我回来方便方便。”
外面的人说:“你多大的尿泡儿,大地里不够你个老婆子方便?”
朱老太婆脸上不自然了,皱纹全紧上来。她只好挽紧了裤腰,裤腿下面突着,里面还藏着玉米棒子。这个时候,她看见黄鼠狼在天空上停着,不慌不忙,好似想飞走又想停住,两只眼珠盯住她看。朱老太婆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地里走。黄鼠狼一直跟住,她停下,它也停下,就在荒甸子上方,金毛拂荡。朱老太婆不敢抬头,摘了片大麻叶挡住前额。
朱老太婆有过当神婆的经历。有一些年,她能招来鬼神附身,附近住的农民在笱箩里装上小米红豆专门请她驱病消灾。有一个飘小清雪的晚上,朱老太婆正想拽下那颗悬荡的门牙,她被招呼到队上开批判会。队部的炕上放了两盏煤油灯,带着黑烟的长捻儿左刮右飘。刘队长喊她站到人前,她还撅在炕上找棉鞋。刘队长吼了一声说:“立刻亮儿地下来,接受批判!”朱老太婆才知道批的是她。一晚上的煤烟,把她的鼻孔熏得又黑又大,活动的牙也不知觉地没了。出了队部的门,神婆朱老太婆成了最普通的农妇,头发变得飞快,别的老人是变白,她是变黄。朱老太婆站在门框下面发誓说:“啥个鬼啥个仙,再来折腾我,我吐口唾沫淹死你!”
大地里的知青们一坐下就再不想站,望着几米外的水桶,坐着扭动屁股,挪过去喝水,一边喝一边向前吐出草末树叶。一个富农说:“咋跟孙膑一样?”知青说:“孙膑是哪个屯的孙子,敢跟老子一样?”富农顿时不说话了。
刘队长过来喊知青说:“你们上老朱婆子家,看她当院里是不是藏了队上的棒子。”知青说:“队上的棒子长什么样?叫它,它答应吗?”刘队长说:“我有透视眼儿,麻溜儿去!”知青得了最高的信任,在大地里散掉的力气又都回来了。五分钟以后,他们跑回来,卫兵一样威武地默立在刘队长身后。
刘队长对向阳坡里的社员说:“今儿个,我早起看了皇历,皇历说有的娘儿们手爪子又刺挠了,不抓几把东西难受,抓个人家的舍不得,抓队上的,就掖在身上,就会儿,我要查查,查出星蹦儿地(个别),可别怪我损,偷一罚十!”
两个妇女的腰上别了玉米棒子,认了错放掉。刘队长盯住朱老太婆,“你这条棉裤能装一囤子。”朱老太婆说:“你找着一囤子我再赔上一囤子。”刘队长说:“解绑腿给我瞅瞅!”
绑腿的布刚松开,又黄又沉实的玉米棒子全掉出来。站在刘队长身后的几个知青都从后腰里抽出黄玉米棒子,在朱老太婆家里搜出来的。刘队长说:“老朱婆子,认罚吧,查查是多少!”
整个下午,荒甸子屯的人总听见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人唱地方戏。晚上,朱老太婆的女儿跑回家问:“妈,你一下晌喝喝咧咧唱个啥!”现在朱老太婆的嘴里进进出出许多白沫,在没月亮的晚上,昏老的眼睛放着光。
朱老太婆说:“我是黄仙,小丫头,你有眼不识泰山。”
女儿赶紧拿衣裳襟兜住朱老太婆的头说:“我的妈,你小点声儿!”
朱老太婆突然放开嗓唱,发出极大的声音。按一个老太婆的音量气脉,不应当有那么大的响动。荒甸子屯的人都上了炕,又忙着往身上套衣裳下地。他们说:“多少年没瞅这热闹儿了。”还远着,已经听见朱老太婆唱的:
玉皇大帝穿龙袍,
满地满天金银宝。
集体户的男知青抱了麻绳跑,想捆人。他们说:“装疯卖傻。”守在井台旁边的刘队长突然不强硬了,推知青回去。刘队长说:“这事儿拉倒。”麻绳越缠越乱,弄得几个知青跌跌撞撞,他们说:“凭什么拉倒?”
天亮以前,守住朱老太婆的女儿儿子都睡了。朱老太婆光着脚走向光秃的庄稼地,霜跟碎银末那样。靠近屯子边缘的人家都听见怪声。朱老太婆忽忽悠悠地唱:
天兵天将下了山,
十里八村起黑烟。
本乡本土我不惹,
外乡恶鬼的魂儿不散。
刘队长趴在炕上烤他的寒胃。刘队长说:“老朱太太八成儿真中了仙,惹唬不得。”他女人脸上带着寒气说:“就是,别出事儿呵。”刘队长说:“外乡人还有谁?退伍兵最招人烦,可没见他偷鸡摸鸭子,要出事儿就是具体户?”他女人叹了口气,又说:“就是,这帮孩子,啥也不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