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略微向阳生长的大橡树都红了,两株红树下面呀呀地坐着红垃子屯保管员刘青的女儿。那是一只元宝形的筐,蓬蓬地垫了包玉米的乳白色嫩叶。半岁大的孩子拍着筐沿,从她的角度看天空,它像絮在玉米叶中间,一块剪成圆形的蓝布片。
孩子有时候看见刘青拿袖子擦那张有棱有角的脸,又往玉米楼上举棒子,他的一溜结实的腹肌都露出来。孩子还看见她母亲,正用大拇指的指甲试镰刀,这种时候,母亲会把舌尖吐出一点儿,显出了做事情前的极度认真,显出她要干一件精细入微的活儿。孩子看见马车来来回回,转动着有大斑纹的黑橡胶轮子,马们很多的细腿,嗒嗒地走。金黄的玉米棒子堆上了玉米楼,饱满的玉米粒掉在场院的硬泥地上,活蹦乱跳地。刘青的女儿就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中间,一会儿哭一会儿玩一会儿睡觉。
刘青拿着几条粗麻袋走。他女人叫住他说:“听人家讲,全锦绣的知青要开会了,收了庄稼就开。”刘青说:“和我啥关系,我不是知青。”女人说:“那你是个啥!”刘青说:“我是社会主义新农民。”女人说:“你死心眼儿吧,新农民!”刘青说:“不跟你说,我跟我儿子说话去。”他往大橡树那儿走。上午树还通红的,一个中午,红叶落了一半,现在,最红的是树荫下。
女人夸张地迈开步,往庄稼地深处怄着气走。女人说:“死犟眼儿,非要把知青说成农民,把姑娘说成儿子,拿这傻人咋整呢!”
刘青把一根玉米棒子放在装孩子的筐里,他说:“儿子,这就是粮食。”
孩子抱起玉米棒子想啃它,可惜她的嘴巴太小,又没生牙齿。刘青像欣赏一幅年画,欣赏女儿和玉米棒子。
女人使劲地朝树底下喊:“家去烧火了!”
70。马列写诗和吃鹅肉
马列下地干活,一定在口袋里装一个线钉的小本子,休息的时候,顺手写几个字。田家屯七队的农民说:“你写些啥,朗一段来解解闷儿。”马列本来歪在乱草里,腰像灌了醋精一样酸,说到朗诵,马上直直地站起来。马列翻开本子读出两句:
脚跟站田头,心想全世界。
农民说:“脚跟站前头?那咋站?脚跟朝前,脚尖朝后,那不是颠倒了!膊罗盖儿朝前啦?”马列想解释,田头,不是前头。但是农民看见送水的人颤颤地扇着扁担来了,全拥过去抢水上漂着的瓢。
锦绣农民下地劳动分成几个时间段,从早起下地到吃早饭是第一段。公社的干部们执行公家的规矩,吃了早饭才工作,他们出门的时候,农民已经第二次下地了。锦绣公社的王书记带上他的镰刀到了田家屯七队。镰刀是王书记父亲留下来的,刀只有一根手指头宽,锋刃发青。王书记象征性地割地。田家屯七队的队长和会计在屯子里织布梭子一样跑,找干净的人家派这顿午饭。一会儿,王书记跟着拉谷子的马车回到屯子里,他说:“四两粮票二毛钱,老规矩。”队长说:“你还割了一头咱庄稼,合五个工分,还不值晌饭钱,掏不掏都中。”这个时候,场院上的高音喇叭响了,田家屯的广播员说播送田家屯七队送来的稿件:“秋风浩荡红旗吹,公社书记到咱队,手舞一把小镰刀,丰收喜讯惹人醉。”王书记仰望着喇叭笑,他说:“写得真的好,田家屯还有这样的人才?”队长说:“八成是具体户的小马写的,平常就他好这一口儿。”王书记说:“去招呼他过来,我看看他啥样儿,写得好儿,还一把小镰刀,观察得细呀!”队长马上喊人去集体户。
马列说:“真不是我写的。”
队长说:“是不是你,这阵儿你得给我顶上,又不是杀人放火,你怕啥?”
王书记上了炕,红亮的小炕桌摆上了,白糖水沏了一碗。王书记从窗口叫队长和马列。满屋子都是肉香。马列脖子僵硬地坐下,正对面炕里是毛主席穿军装招手的年画。队长刚坐下就说:“队上烂糟的事儿没办,马列好松儿地陪书记吃。”队长急急地夹着衣裳走,他想着自己家里收白玉米,他家灶上还没点火,女人正在地里,膝盖下着力压紧玉米秸捆,队长看见地里劳动着的女人破马张飞地满脸头发。然后看见他的儿子在玉米地里爬。
马列低着头吃饭,大碗里的肉浸在透明的油汁里,屁股下面炕热得厉害,两瓣屁股轮换着,不敢踏踏实实地挨住炕。
王书记说:“第一次听说叫马列的,你的官儿比咱毛主席都大,老资格革命家。”王书记又说:“小马慢点儿吃,只要好好干,前途是光明的。”
马列答应着,头上冒汗。
画上的毛主席想:这个青年人太紧张,这个小干部的派头摆得大喽!
王书记说:“招工的消息到了,你知道不?”
马列说:“我刚下来半年,没资格参加。”现在,马列光着两只大脚在地上找鞋。一条黑黄毛相间的狗正趴在王书记的胶鞋上睡觉。马列终于逃出来了。门外站了一个男孩,两只漆黑的手正抓一只油亮的鹅脑袋啃。马列才知道他刚才吃的是鹅肉。在井台上喝了半柳罐斗凉水,马列渐渐平稳了,回集体户先掀锅,找玉米面饼子。
炕上的人全在午睡,个个睡得正幸福,像太阳地里晒着的大甜瓜。马列躺下嚼饼子,干硬的金黄面渣落满枕头脖颈和脸。马列终于慢慢自在了。
71。高长生使风声更紧急
知青们说:“天老爷,我的腰呵!”
农民说:“人到了三十才长腰眼儿,你们还差十好几年呢!”
知青用镰刀的木把用力击打腰眼,身后明显发出闷闷的声响。知青说:“这不是腰是什么,还能是大腿?”
知青们捶打着腰进了炊烟贴地的荒甸子屯。光秃的院子里正有一个陌生人在擦脸,毛巾雪白得简直不是凡人用的,白得扎眼。集体户的屋前屋后全是香皂气味,刚泼出去的洗脸水满院冒着热气。
知青们说:“你是谁?哪个绺子的?”
洗脸人说:“我是高长生,就是这户里的人,公社名册上写着呢。”
知青们都倚着墙忽忽拉拉站成一排,站出一股逼人的阵势。知青们想:“高长生屌人,仗着能搞化肥,影儿都不沾,要真有尿性,别在下乡露头儿。”
十几个知青没一个人穿着不漏洞不翻扬出棉花的衣裳,灰蓝黑黄一片斑驳的破布。知青们说:“你上我们户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