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没有拒绝,彼时的他已几乎没了生路,从前的客户听说了他的来历,都不敢再找他配钥匙,生意一时寥寥。
于是老江在院子里安顿下了,社区为他腾出一间地下室,他依旧摆着开锁配钥匙的摊子,有时还接一点打扫卫生、修伞修鞋的活计,这里的居民们淳朴友善,家里有不用的东西还会拿来接济他。
老江也是在这一时期记住了向娅叶,那是一个格外开朗可爱的女孩儿,整个人像从少儿画报里走出来的一样。她时常扎着双马尾,发丝随着人儿的跑动一扬一落,她的衣裙总是崭新的,干净又平整。
娅叶也是来给老江送东西的,起初是一周一两次,后来便成了几周来一回,拿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了。娅叶的手臂细而白嫩,托不住那一摞摇摇欲坠的衣服和食物,有时跑着跑着还会丢下一两件,她便不厌其烦地将剩下的东西搁在地上,又跑回去捡拾。
老江看得出,娅叶是富裕人家的女孩子,却没有丝毫千金小姐的架子,俏皮得让人心生怜爱。娅叶每每出现在暗蒙蒙的地下室,都好似一束明媚春光,抚去了空气中弥散着的灰尘,也抚去了老江心上的倦怠和苦涩。
闯荡过江湖、历经了沧桑的老江,竟开始隐隐地期盼起一个小女孩的到来,他会早早地迎出去接过小娅叶手里的重东西,嘴里念叨着下次不要拿这么多了。
娅叶便咯咯地笑起来:&ldo;偷偷告诉你我妈妈很懒,以前每周收拾屋子,现在总是不想收拾。&rdo;
娅叶笑,老江就跟着笑,脸上的沟壑纹路仿佛也被笑舒展了,他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掏出煎饼果子,娅叶上回说妈妈不让她吃街边的小吃,竟然想出央老江帮她买来尝尝的法子,真是小机灵鬼。
老江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好像因为一个小女孩而变得年轻了,老江湖成了老小孩。
再后来,娅叶死了。
娅叶失踪前后的那几天,老江生了病,当他捱到烧退走出地下室时,整个世界都变了……那些平素热络亲切的邻居,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惕意,每个人好似被包裹在透明的膜里,他们依然彼此握手、交谈,却总归隔着什么,这种光怪陆离的景象让向来无畏的老江第一次对人世产生惧意。
他想要后退着走,退回到小小的地下室去,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大步向前迈。他一边迈着,一边大声问路上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仿佛那层似薄而坚的膜是真实的存在似的,稍小些的音量都无法穿它而过。
也许自己那天是犯了耳鸣病罢……老江,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四处乱走,走到了保安室的门口,那里围拢了一小圈熟面孔,他们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抗议着什么,有人说,这难道不是l市治安最好的小区吗?又有人说,自己家也有小孩子,社区不给个交代,教他如何放心得下!还有人穿过人群大声嚷嚷,说院子是居民们的家园,就不该随便放外边人进来,这种先例开不得。
那天的后来,老江才知道娅叶死了,那个幸福得毫无负担的富家女孩儿,忽然之间就没了。
他还知道,有人偷偷摸摸地混进院子里杀害了娅叶,一个像他一样的&ldo;外边人&rdo;。
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悲,他感激那场让他浑身冒汗的病,如果那天他没有卧床不起,而是离开了地下室行走,那么他将又一次出现在案发的社区里,不管怎么解释自己并非连环凶手,恐怕也无人相信了。
娅叶的死,减轻了老江的嫌疑,却也像搅动池水的钓竿一般,惊起了院子中人的警觉心。
一天,老江碰巧路过一户人家,那家人正好在换锁,请的是外面的技术工人。老江便凑近了去看,才想起那把锁是自己几天前亲手换的,新崭崭地,还反射着橙黄色的光。
那家主人出来了,他望见老江只是尴尬地笑,佯装作忘拿了什么东西,回屋中去了。
于是老姜明白了一段时间里,那些看向自己的异样眼神的缘由,他并不恼怒,只觉得凄凉‐‐可他又何尝不是自作自受、活该吞食这又苦又涩的果子?
六岁被拐卖,流落偷盗团伙,劣迹累累……难道如此浑浑噩噩了半辈子的他,还要奢求这些老实人的信任吗?
于是老江藏起所有的开锁工具,用剩下的积蓄添置了一辆三轮车,开始靠在院子附近回收废品为生。
娅枝从妈妈口中听说过老江的故事,她起初难以置信,这样一个面容苍老的底层人,曾是身怀绝技的风云大盗,但向妈妈又言之凿凿‐‐老江,救过她的命。
娅枝十岁那年,向妈妈犯了病在家中割腕,被捆在椅子上的娅枝看见淌了一地的赤血,一时忘记了四肢被勒割的疼痛,扭动着小小的身体大声哭叫。
娅枝的哭声渐渐惊动了整栋楼的邻居,他们敲不开门,除了报警外什么都做不了,可门内娅枝的哭声小了,向妈妈的吼叫声也低了下去……
终于,有人试探地提出了老江的名字。
所有人都默许了那人去找锁匠的行动,这群人中,也包括着向邻居们传播老江的过往、劝大家换上更可靠的新型锁的那几个人,可在这样恐怖惊险的情形下,没有人再说得出口&ldo;可那人是个贼啊&rdo;之类的话。
老江在门前犹豫了半分钟,他忽然下了决心打开工具箱,并不是因为邻居们催促得紧,而是因为人群后面,传来了一声极小极轻的&ldo;对不起&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