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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页)

&ldo;想什么呢?&rdo;他说。

&ldo;没什么。&rdo;

&ldo;别担心了,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rdo;他说着用湿淋淋的手摸摸我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他就端出两碗面条来,切得细细的黄瓜丝码得很整齐,又舀了勺酱在我的面条上。其实这几天来无序的睡眠搞垮了我的胃口。但是他如往日那样坐在我对面大口大口吃,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我便又觉得安心起来,学起他的样子。桌上摆着些粉嫩的新鲜大蒜,他掰下一颗来,递给我。我自己也很难相信,只能再待上一小会儿,我就得上路了。却好像只是路过朋友家里,坐下来顺道吃顿便饭而已。

趁他收拾碗筷的时候,我也收拾好自己的包,我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他一会儿,告诉他说我得走了。他急忙拧紧水龙头,擦擦手,走出来。我们站开一臂的距离互相看了会儿,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告别。他说我送你吧。

于是他陪我下楼,一起站在路口等出租。本来以为会等一会儿,没有想到只一个红灯的间隔车就来了,于是他跟我同时去拉车门,又同时把手缩回来,两个人都觉得窘迫好笑。结果我要钻进车里,他又把我拉回来,我们用力地拥抱了一下。

&ldo;回头见。&rdo;他说。

&ldo;嗯。回个长长的头再见。&rdo;我说,拍拍他的肩膀。

很早以前有一天,我从上海坐飞机回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来机场接我。他早早坐着机场大巴从家里出发,我的飞机却长时间地延误了。于是我们隔着两地发了整个下午的短消息,等我最后到达北京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自责得要死,他却反过来安慰我,我总是能够记得他在出客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得笔直。然后我们一起坐大巴回市区,是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北京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机场高速旁边的白桦林里有尚未化去的积雪。我们挨得紧紧的,他指给我看窗外,黑漆漆的树林,白皑皑的雪。

拾伍◇

胖子安排保罗先生的追思会隔开一个周末以后在咖啡馆里举行。他大张旗鼓的,叫我难以拒绝。我说我早些来帮忙,他又伤了自尊似的推辞,说是店里生意不好,伙计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我便也没有坚持,正好我也已经找好了房子,下午安排去中介那儿签合同。

屋子是一眼就看上的,朝西北,傍晚五点多会有一晃而过的阳光。厨房比客厅更大些,像是摸准了我的心思。在北京时,最平静的时候便是在厨房里,那间厨房比这儿凑合得多,只是从走廊里隔出来的一小块台面,装了水池,摆了电磁炉。因为只做一个人的饭,所以电磁炉也够用。有时候心血来潮在深夜里炸肉丸子,便是独自站在一小锅热油前,看着粉红色夹着葱花的丸子慢慢变成金黄色。炸完也不为了吃,闻着油烟气就饱了。因为常常在冰箱里放着放着便忘记了,过了两个星期再看到,只好扔掉。心里从来也都不觉得可惜。所以见到这间厨房,便能够想像以后在这儿做饭煮汤,立刻就决定签下来。

&ldo;哦,今天是你生日啊。&rdo;签合同的时候,房东看过我的身份证,无心说了一句。我并不知如何与陌生人寒暄,只是笑笑,算做应答。他则继续热情地招呼中介说,不如等会儿一起吃个晚饭庆祝,相识一场也算是有缘。其实离着晚饭的时间尚早,我们都知道他不过是打个过场,签完合同以后他把钥匙交给我,就夹着包走了。

我也并没有在屋子里多停留会儿,却是飞快地锁上门,想要让那些仅存的欢喜在屋子里保留更长时间似的。虽然对新生活的开始全无期盼,但手里却活生生地多了两把钥匙。一把是房门的,一把是信箱的,用一根绳子随随便便绑在一起。我把它们放在衣服口袋里,与原先的钥匙在一起块儿,撞来撞去。不禁加快脚步,不为甩开梦境,只为早些回到咖啡馆的旧情境里去。

到咖啡馆的时候,卷帘门放下来一半,像是打烊的模样,算是熟人可入的信号。放在过往,这是最好的时间,若是胖子在,会把剩下个瓶底儿的红酒拿出来分掉,若他不在就最好,因为他总是无法发现少掉一两口的威士忌。也可能他知道,但是没有说出来。隔着半扇玻璃,里面的身影隐隐绰绰。我心里涌起些无法判断的喜欢与紧张,假模假样地站在马路对面抽掉半根烟。弯腰走进咖啡馆时,里面很多熟悉的面孔,有些围拢着坐在一起,有些举着酒杯站着说话。

吧台旁边摆出的小桌子上放着简陋的食物,硬邦邦的布朗尼像是放了很长时间,水果切成粗糙的滚刀块,苹果在空气里暴露时间一久就蔫了。供应的饮料只有从隔壁超市里买来的瓶装果汁和可乐。酒得客人们自己掏钱买。我拿了杯可乐,从旁边的筒里夹了两块正在融化的冰块。靠窗的位置都被人占据了,虽然都是熟悉面孔,但却没有什么真的熟识的人,大家又都彼此打量,我不免又有些紧张,找到一个空当儿站着,可以看到窗户外面。

边上摆着两张保罗先生的照片,便是那天大奇带来的。一张里面保罗先生撑着胳膊倚在吧台旁边,另外一张则是他拿着啤酒瓶坐在门口台阶上的情形。这其实都不是他平常看起来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胖子要选这两张。周围的人都聚拢成小簇小簇地在说话,但是气氛并不热络,想来想去,缺的大概就是保罗先生自己吧。只有他才永远对这样的场合保持着热情,他像是孤绝已久的人,每每遇见再烂的酒会都会如鱼得水。手里拿着酒瓶,与每个人都相识,弯下腰来听每个人讲话,表情认真,若有所思。

我也听听周围的人说话,大部分的人都很久没有来过咖啡馆了。他们长吁短叹地谈论起保罗先生的死,对各种道听途说的细节添油加醋,明明说得津津乐道却又不好意思露出乐在其中的神态。只好不时地移开目光,或者低头喝手里的饮料。等到这桩事情讨论完毕,他们就都显得无话可说,彼此间的目光也变得躲躲闪闪。

有个穿绿衣衫的少妇突然从桌边站起来,犹豫了会儿,朝我走来,打了个招呼,声音松脆利落,脸上自有些熟络的神态。我注意到她的肚子隆起来,像是已经有六七个月的样子。这才突然想起来,露露。

当时她精瘦,在附近的戏剧学院里念四年级,假期的时候来咖啡馆打零工。她常常打扮得像个飞妹,头发留到腰际,从来不在宿舍里洗头,偏要跑到咖啡馆隔壁的理发店里洗,再吹成大波浪。夏天,她把脚搁在栏杆上涂指甲油,有风吹过,这幅青春画面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所以怀孕改变的不单是她的体态,还有她的五官,眉眼间细微的距离以及她的神态。

其实我也收到了她结婚的结婚请柬,一起当班过很长时间,她的笔迹轻易就能认得出来。过去在单子上她写&ldo;拿铁咖啡&rdo;、&ldo;吞拿鱼吐司&rdo;、&ldo;火腿三明治&rdo;这些,字迹凌乱,草草带过。请柬上却毕恭毕敬,像是性情也变了。我并不是故意不去参加婚礼,只是当时正在北京困于孤绝的境地里,对外面的世界兴致全无,不接电话和闭门不出都是常有的事情。她却是个掏心窝的人,直到婚礼日的下午还发过短消息给我。深情总叫我退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与她联系过,所以现在遇见,难免觉得心里是愧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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