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需要看到的是,南非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着力推进的是全社会政治和解,是对一个错误和悲伤的时代的纠错,而不是对日常刑事案件的是非不分。它要求申请大赦者的行为在特定期间内(请求予以大赦的行为,必须发生在1960年沙佩维尔大屠杀和1994年曼德拉当选为南非第一任民主选举的国家首脑之间),并且必须具有政治动机。大赦条款是为特定目的进行的临时性安排。南非的司法不会永远照此办理。它只适用于有限时期的特定目的。那些出于个人贪婪而杀人的罪犯没有资格申请大赦。如果行为是执行或代表一个政治组织的命令,则罪犯有资格提出申请。条件是必须如实披露所有与寻求大赦行为相关的事实,并遵守适配原则。这不是说要宽恕一切罪恶,而是对坏制度下人的一种宽恕与救济。
南非的这场&ldo;真相与和解&rdo;运动,有时候难免会让人觉得它过于浪漫和天真,仿佛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所有旧的罪恶也自动清零、一笔勾销了。受害者出于感情因素对此不能理解,情有可原。另一方面,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这种&ldo;由清算转为清零&rdo;的模式也让那些处于转型期国家的人们心怀忧惧‐不是说&ldo;不是不报,时候未到&rdo;吗?这个可被宽恕的前景会不会鼓励那些带有政治目的的人,借着这种&ldo;政治宽恕&rdo;进一步胡作非为?
对此忧虑,当然人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加以反驳:假如加害者与被害者没有和解的可能,假如德克勒克放下权力的那一刻即意味着要将自己和同僚送进地狱,他们将如何计算自己的利害,这个国家的历史又将在冤冤相报中倒退与徘徊多少年?
我必须承认,有时候我也会从上述角度来理解&ldo;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rdo;。如果承认制度与文化相关,而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观念,就应该看到没有宽容的观念,绝不会产生可以安放人心的宽容的社会制度。即使这个国家完成政治上的转型,如果没有宽恕与和解来医治社会长年累月的创伤,即使自由已经得到,也将消失在新的漫长的冤冤相报之中。
本套译丛关注转型正义,集中译介了图图大主教的《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萨克斯的《断臂上的花朵》以及曼德拉的《漫漫自由路》,且当是转型期南非的&ldo;和解三部曲&rdo;。其他相关内容,我还会在另两本书的序言中加以补充。倘若读者能够静心阅读并体会个中精义,并让它们长存于心,这也算是译介者为这个国家播撒一些面向未来的种子,提供一个可供选择的宽阔前景。
2014年8月6日,于东京大学访学期间
中文版自序过去的从来就没有过去
上世纪80年代末我访问伟大的中国时,就被中国人民的勤劳刻苦深深地打动了。譬如为了工作,工人们到晚上还在探照灯下忙碌于建设工地上。更使我感动的是中国人民的慷慨大方,这从我和妻子得到惠赠的礼物上就可以感受得到。但我在其他方面也体会到了这种大度。我了解到日本人曾经在南京犯下的残暴罪行,然而向我描述那些恐怖事件的人却并未心怀怨毒和仇恨。我还耳闻了在所谓的&ldo;文化大革命&rdo;中发生的骇人暴行。但那些身受其害的当事人却再次让我惊讶万分,他们在叙述往事的时候并未表现出怨恨或报复的情绪,尽管他们曾无端遭受过来自同胞的无法言传的伤害。我要向他们的宽容大度表达我的敬意。
但我却不能肯定,在最终的意义上这就是迈向未来的最好途径。我对把过去扫入角落视而不见的做法是否合适表示怀疑。过去的从来就没有过去。它们有种怪异的力量,能够重现并长久萦绕在我们心头。我们在南非就有这种感受。英国人和布尔人曾试图欺骗自己,在上上个世纪之交的布尔战争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当时英国人把很多布尔人妇女和儿童都送进了他们发明的集中营。双方后裔表面上友善相处,然而不断发生的事端却表明,这种友好只是一种假象。一位年轻的布尔人小伙子告诉我,无论何时听他祖母讲述那场战争,他都义愤填膺,随时准备再打一次布尔战争。他们需要有一天通过恰当的途径最终与这段历史告别。
我们在自己国土上的经历令人宽慰。人们表现出真正高尚的宽宏大度。他们宽恕罪恶、放弃复仇的意愿实在令人敬佩。他们把自己从受害者的状态下解放出来,不再心怀怨言、死抱住创伤不放,从而开创出崭新的人际关系。他们给予罪行的制造者以机会,从内心的愧疚、愤怒和耻辱中解脱出来。这样便形成了双赢的局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做法,就像中东所发生的冲突,是如此的具有破坏性。这样做,和平与安全不可能真正到来。复仇和暴力只能生发出更多的复仇和暴力。
我理解中国人出于传统文化中保护面子的需要,对道歉可能感到为难。但是,夫妇之间发生争吵时会出现什么情形呢?难道他们不会和好吗?难道道歉的一方会有失面子吗?如果他们不这样做,他们的关系就不妙了。愿意道歉和宽恕的人是坚强而非软弱的人。纳尔逊&iddot;曼德拉是软弱或无足轻重的人吗?
中国如果能够妥善处理往昔的痛苦,就会成为一个更加伟大的国家。没有宽恕,真的就没有未来。
(鲁刚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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