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她就走到了酒吧街。有一家酒吧传出缓慢悠扬的摇滚乐。她被这旋律吸引,不自觉地停下,走进去。酒吧里面灯光幽暗,客人寥寥。
她坐到吧台,要了一杯自由古巴。调酒师看她一眼,摇摇头,说这里不卖酒给孕妇。
那就半杯吧。她话未说完,声音已抖,眼泪突然涌出。她伏在桌上,脸埋在双臂间,哭得无声无息,只有双肩一下一下地颤抖。
调酒师不再说话,给了她自由古巴,小半杯。
舞台上,一个年轻女孩正在唱歌,嗓音悠扬而凄美‐‐怎么你在哭泣?怎么你也失去了你的年华?是木马乐队的歌,悲伤得令人心碎。颓废婉转的词,幽怨凄绝的曲,勾起她所有的敏感和痛楚。
时近午夜,苏扬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打电话,见她进门,对电话那头的人说:&ldo;谢谢,不用麻烦了,她回来了。&rdo;然后急急挂断电话。
站在母亲面前的是这样一个苏扬:七个月的身孕,一身酒气烟味,衣鞋尽湿,面色阴郁疲倦,毫无愧意。一个谁也没料到的耳光就这样啪的一声落在苏扬脸上。
母女俩都呆了。她们这才同时意识到,这个耳光其实早就攒在那里。早至春节苏扬带回拜伦;早至苏扬在越洋电话里告诉母亲她怀孕了;或许更早,早至五年前,母亲在楼下撞见苏扬和祉明的亲吻拥抱。从小到大,乖女儿苏扬一直按母亲设计的轨迹成长,不差不错。母亲要求一百分,她做到一百二十分。唯独婚恋这桩大事,她叛逆到死。可这唯独是母亲最看重的大事。其他事情,都不过是为这桩事情服务的。母亲怨恨自己年轻时踏错一步,不愿女儿重蹈覆辙。可如今大错已然铸成,她只能眼看着女儿不幸,消极,堕落下去。
苏扬毕竟还是倔强,倒是母亲呜的一声先哭了。继父披着睡衣出来,搂住母亲,低声劝慰,搀扶母亲走进卧室。苏扬立在客厅,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转身离去,而后伸手扶住墙,一只一只慢慢脱去湿透变重的鞋。直到母亲和继父关上卧室的门,她的眼泪才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她依稀听到母亲低声抽泣,继父无力地安慰。隔着房门,她听不清楚,只捕捉到母亲绝望而黯淡的话音:&ldo;是我不好……我恨我自己……没有管好她……&rdo;
第二天,母亲和苏扬没有和解,只有继父在中间调和。冷战到了第三天,继父找苏扬谈,长久以来母亲一直压抑不快,他打算陪母亲出国旅游,让她散散心。苏扬点头说好。继父又说,将要离开两周,其间会请专业保姆来家中照料,大可放心。他又说,打算去南美,那里正是初秋,气候宜人,母亲从未到过南半球。
是啊,去看看世界吧,把这里的不愉快都忘掉吧,苏扬说。
把我这个不孝女也忘掉吧。这是她在心里说的。
直到离开前,母亲和苏扬也没有说过话。在内心,苏扬是多么希望得到母亲的谅解,与母亲和好,但她太倔强,不愿先开口。想必母亲也是一样。
几天后,突然有份快件送抵家中,来自英国,发件人是拜伦。
苏扬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封短信,还有另一个信封。短信出自拜伦之手,讲了这样一件事:春天苏扬回上海后,麦康纳太太曾找到这个住址,把一封寄到他们家的信拿过来。当时德国姑娘收下了信。但她专注学业,竟把此事忘了。时隔两月,方才想起。她知拜伦与苏扬有些私交,便托拜伦转送这封迟到的信,以及她的歉意。
苏扬看着这封信中信。浅黄色信封,收件地址是中规中矩的大写英文字母。写信的人并未在信封上落款。她看着信封,一时竟不敢动,只因心怀隐隐希望,又极怕那希望落空。呆了几秒后,她拿起拆信刀,翻过信封。一枚青蛙图案的邮票映入眼帘,倒着贴在信封一角。邮票上,投寄戳脏成一片,模糊不清。但若细看,仍可从油墨中依稀辨别出starica(哥斯达黎加)的字样。她的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揪住,喉咙紧得几乎不能呼吸。她控制情绪,试图冷静下来。很有可能,这封信只是个漂亮的水果罐头,外头看着还是好的,其实已经过期腐烂,无法食用。
她用刀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边缘,取出信纸铺开,熟悉的字迹瞬时呈现在眼前。几乎一字未读,她已然泪如泉涌,真的是他。
苏扬:
在英国可好?一直想给你写信,只是工作太忙,又不想糙糙落笔。
我现今在哥斯达黎加工作,原谅我没有提前告诉你。其实当初我在上海休假一周,就已得知要被派到中美洲。在你飞往英国后,我也很快买了机票到巴黎,而后在墨西哥城转机,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
原谅我当时没有告诉你,因为怕你难过,也怕你担心。离别已很伤人,你还有你的学业和生活要应付,我不想让你徒增忧愁。你是多么多愁善感的人啊。现在,想必你在英国也已适应,学业亦步上正轨,所以我写这封信告诉你我的近况,让你放心,也让你勿要牵挂。
这几个月来,我在中美洲各国奔波,负责公司办事处的管理工作。昨日刚从巴拿马回来,那里的业务要扩展。现在这里有十多个国家的事情需要我来管理,业务范畴广泛,需要建流程,建制度。每日事务繁忙,工作强度巨大。又因要同国内联系,时常半夜工作,黑白颠倒。但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略微透支生命的状态。
其实,自从决定放弃仕途,离开北京,我就已想好要过这样的生活。我不需要安稳,也不在乎丰衣足食。生命本就是一场放逐和流浪,只是大部分人都将自己交予世俗,用别人和社会既定的标准牵绊自己。生命很短暂,我听从内心的声音,从不后悔。当初公司派我出国,我没有丝毫犹豫,即便我清楚这将是一项辛苦而危险的工作。很多人不愿意做,偏偏我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