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十三城,藏城。
篝火中燃着的焦木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火光驱散了三尺之内的黑暗,却又被更为浓稠的夜色紧紧包裹住,宛如一颗黯淡的星辰对上无边无际的夜幕,渺小至极。
借着篝火的微弱光亮,勉强可以看清火堆旁两个人的样貌。
盘坐在地的女子鼻梁高挺,五官深邃,摇曳的火光打在她脸上,更衬得五官犹如刀刻斧凿般英气。
正是段家十一,段白野。
她抱着一把七尺红缨枪徐徐擦拭着枪身,乌黑浓密的长发用红绸高高束着,长眉斜插入鬓,麦色的肌肤上沾着未完全洗净的血污。
被藏城夜色笼住的段白野没有戴簪盘发,这个及笄不久的少女一席银甲席地而坐,身旁是篝火,眼角是血痕,她先是这孤城最后的守将,然后才是女子。
父亲带兵诱敌,鬼哭峡本该已成合围之势,这理应是一场燕国对齐国的大胜。
段白野不知道发生了何等骇人变故,鬼哭峡之战,段家儿郎,她的兄长阿弟皆战死于峡内,尸骨无存,父亲的头颅被齐人悬于阵前,七万将士埋骨鬼哭峡。
随后,齐人如有神助,连攻数城,所到之处均是尸山血海。
战争的血盆大口仿佛永不饱腹的贪婪深渊,不过须臾,齐兵便将近藏城,一时间,藏城上下人心惶惶。
起初,燕军出城还击数次,拒不降齐。
此举惹得齐军主帅勃然大怒,放言取下藏城后,允手下兵卒掠城三日,百无禁忌,以屠戮百姓为犒军奖赏。
段白野憎其心思歹毒,却也明白,藏城易守难攻,城内军屯兵卒不少,只要发信求援,待到援军赶来,可藏城之困。
可是,段白野却怎么也没料到,别说援军,连该来的粮草竟也隐隐约约断了。
人心之懦萌生的猝不及防,先是将弃城而奔,官弃民而逃,后是齐军围城,彻底将藏城困做了孤城。
段白野看着陷入恐慌的藏城,眼中莫名浮现笄年之时,父亲看着她盘起的长发叹气——
宝珠当为我家麒麟儿,可叹却是女儿身。
宝珠是她的乳名,今后怕是无人再会如此唤她了,段白野抬手抹去最后一滴眼泪,一把将插在乌云堆髻上的玉簪拔下,掷之于地。
她是段家十一,她应有段氏风骨!
段白野披甲束发,带着段衡山留给她的百数卫兵,杀逃将,手提人头入军屯。那烈马红枪的女子看着无数双惶惶的眼睛,话语铿锵——
[景合十年,我祖父段定海率军平黎城之危,重伤而亡。]
[景合二十五年,我三祖父段定疆、三祖母穆秦武奉命死守千岩原,战至力竭而亡,半步未退。]
[泰安四年,我二叔段横岭战死白渡坡,箭羽满身,至死仍持刀而立,不曾闭目,不曾跪地。]
……
[段家的血,浸在北境的土里数十年,从不曾有一日,从不曾有一人,因刀斧加身而退,段家百年,从无降将,段十一亦然!]
段氏满门,可为国尽忠,可为君效死!
[我段十一,愿同诸位共进退,同生死!与诸位,死生不弃!]
那日,残阳如血。
天地间仿佛只剩一个银甲赤马的小将军立着,她像一柄刀,亦像一把枪,她像大燕军人本该立着的脊骨,万物难折其锋芒。
段氏风骨,扎根在北境,不敢或忘。
临危受命的段白野这一守城,便守到存粮将尽。
段白野擦着她的长枪,一言不发,身侧篝火那微弱的光亮根本驱散不了大燕沉沉的黑暗,援军杳无音讯,藏城上下已至穷途末路。
正此时,跪坐在她身侧的哑女将一碗热汤递到了段白野面前。
碗中雾气腾腾的肉汤有些清,却散发着令人难以抵御的香气。
或许在莺歌燕舞的燕京,这油花都不见几朵的肉汤算不得什么,可对于粮草殆尽的藏城,已是美味佳肴。
段白野接过汤一饮而尽,腹中的饥饿退去了些许,却不住的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