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来了之后,你便乱了方寸,整日沉迷小家之乐妇人之仁,对渡劫的结果患得患失。如此牵绊颇深,渡劫之时不容乐观。”归不觉单膝跪地:“师尊,为自身安危考虑,还是让师弟回去吧。”
“你师弟自幼早慧,颇为情深。”霍有悔没有直接回应大徒弟的请求,“你宋师妹的娘尚且健在时,有几回上山都给九渊带点吃穿用度的东西。宋栖回去奔丧之时,他也偷偷哭过几回的。”
“他和你们不太一样,你刚强能忍,颇为果决。是地地道道自小修炼之人,对亲友之缘看得淡薄通透。他看着清冷,实则是个多情善感的性子。”霍有悔捻过自己花白的胡须,“他当年渡劫时,我也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怕他夭折,怕他陨落。”
“师尊!”归不觉皱眉。
“他飞升,不过是天道被他筑了百多年的孤高外壳迷了眼,侥幸而已。”霍有悔道,“我至今尤怕他不能顾全自己,怕他经历磋磨。”
“他如今下来,我便多看一眼是一眼。知他周全,我便心愿已了。我不是不知我心境动摇,但是人生在世,有多少人事值得惦念留恋。”霍有悔对着徒弟挥挥手,“我已近千年,这把岁数反倒看淡修为,飞升之事对我而言不过锦上添花。便是陨落了,能于死前见着这孩子周全如初,也已然无憾。”
……
霍潜捂着嘴,跪倒在了走马灯之前。他知道此情此景并非亲眼目睹,真假难辨。只是心之所想,有多少是能一一确认的。而此事最知晓真情的人已不在世,又如何能确认。
最难琢磨是人心。
而人心又如此细致敏感,丝丝缕缕地织成,纠缠千般因万般果。如此靠近的两颗心之间,很多事情不加确认,也能悟到七七八八。
他自霍有悔陨落之后便梦魇连连:师尊为何陨落?他是近年以来修行最久,最为潜心,准备最充分的一位大能期修士。是修士之中的集大成者,也合该是渡劫最顺利的一位。
人说渡劫有二,一是修为深厚,二是心境坚若磐石。
师尊前者定然无暇,要说会陨落,除了他当时心境不纯澈之外不做他想。那么他当时在想什么呢?已经交接了宗门事宜,闭关清修静候天劫的师尊能记挂什么呢?
他早年说过的那句激励霍潜奋发向上的话又不断浮现在心头:我若不成,没别的原因,铁定就是还留了这么个牵挂,才被天雷钻到漏子劈成碎片。
早年间,这句话是一柄利刃,催促着霍潜抛掉孩子的稚气,潜心修行。如今它是一把钝刀,经年累月一刀刀划在皮肉之上,直把人划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尤不停止。并将一直不停地划下去。
是否属实并不重要,霍潜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师尊修行近千年,早已丧父失母。对着徒弟和好友们,也保持着亲密而不至于过分亲密的距离。他于心境之事没有瑕疵,只有一个纰漏,便是一度暂停修行,给自己找了个儿子养。从此,他便陷入红尘之中,开始担忧一个小崽子的喜怒哀乐,掏出了一颗炽热的心扣押于天道脚下。
临到渡劫,这颗心依旧没有停止跳动。
天道于是挑挑拣拣:你不适合成仙。
并一脚踩碎了充满世俗味的拳拳爱子之心。
师尊要是能预料到自己的修行会因为这个半路捡来的儿子功亏一篑,怕是会当真如他的名字“有悔”一般,悔不当初。
霍潜捂嘴,却还是没能捂住悲伤到极致的哀鸣。他永远不能逃脱这般晦暗的联想:谁阻挡了师尊渡劫?是自己。是已然上了九重天还特意回来的自己;是沉迷于父子之谊的自己;是活了三百年还没有在情感上断奶的自己;是临了还能让师尊拍着脑袋感慨“怎么飞升了还这般不沉稳”的自己;是不孝无能叫师尊放心不下的自己;是终究成了师尊飞升路上绊脚石的自己……
他时常想,若是当初没有下九重天,没有赖最后这两个月,一切是否截然不同。
若是再有机会,他绝不敢再下九重天。
“噗”地一声,他头顶的第三朵花盛开,每一片花瓣都刻有一个小小的“悔”字。
霍潜长久地跪在那里,连开花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思维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又为什么执意把舍利找回来?因为忏悔吗?以为这样就可以当一切无事发生吗?
他对于真假的辨别能力逐渐消失,并开始忘却目前所处的环境。他甚至觉得自己变得轻盈起来,徜徉在一片柔软舒适的空间之中,渐渐忘记自己的手、脚、臂、腿……
在他意识正在消亡的时刻,头顶的第四朵花摇摇自己的嫩枝,矜持地绽开了第一片花瓣。只有一片,多的没有,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恰在此时,一阵有气无力的,拉长的声调猛然蹿进来,将翩翩欲飞的仙君大人惊得一愣:“霍潜——你在哪里——”
霍潜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就听得又是一声长长的呼唤:“霍潜——霍九渊——霍仙君——孩子他爹——你在附近吗——”
霍潜迷迷糊糊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又一下子不能用他一片混沌比花肥多不了几个智商点的脑子想起来这是谁。再一听,就听得对面清亮的嗓门变了个话头,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爹爹,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你儿子不是你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