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民走后,全村人议论了许多天,都说世事又变了,苦难的立民翻了身,展开了翅膀。姐姐看来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立民上了大学;而难受纯粹是为了他们的分离。我已经长大点了,再有二年就要上初中,已经朦胧地知道了一些爱情的奥妙。我知道立民一走就是好几年,姐姐那么喜欢他,他一走,她心里会有多么寂寞和难受啊!而要是姐姐难受了,那我心里是很不好受的。
但我没想到,这一切还有弥补的好办法。
好长的时间来,大概村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姐姐总是定期到村对面的公路上,从乡邮员老李叔叔的手里接回一封又一封立民从北京寄来的信;同时,她也把一封又一封的信交给李叔叔,向北京寄去了。姐姐大概和老李叔叔达成了“协议”,让他保密,所以村里人都是不知道这事的。但可没瞒过我的眼睛。
自从立民上了大学,村里人也就再不说姐姐和他的闲话了。我知道姐姐是个很腼腆的人,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些事。要是村里人知道了真情,常常会动不动就开一些秀粗鲁的玩笑,这种玩笑会使任何一个害羞的姑娘都难为情。
爸爸看来也不清楚——他看来只知道关心土地和庄稼,对旁的事都是麻木不仁的。不过,我有时也看见他用一种可怜和忧郁的目光,盯着姐姐的背影出半天神;但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叹一口就完了。
我知道,姐姐每次接到立民的信,就常躲到村前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去盾(一想起那地方我就心跳脸烧)。
看完信回来时,她总是满脸喜气洋洋,不住点地唱一些叫人很愉快的歌子。姐姐的嗓子是挺棒的,像收音机里那些人唱的一样好听。
就在姐姐最高兴的时候,爸爸就显得更不痛快了。他总是烦躁地打断姐姐的歌声,拉着像要哭一样的音调央求姐姐说:“好娃娃哩,别唱啦,我这阵儿心口子疼得要命……”
每当这时,我总是在心里埋怨爸爸,嫌他老是在姐姐最高兴的时候,心口子就疼,把姐姐的兴致全破坏了。但我也对爸爸充满了爱和同情。自从妈妈死后,他变得多么可怜啊。
看,他的头发都快全白了!
但是,在姐姐高兴的时候,我的心情也是很好的。我表面上装得一无所知,但一背转人,也不由得笨嘴舌唱起歌来。
我本来只爱画画,并不爱唱歌,但在这样的时候,我还是要唱几声——为了祝福亲爱的姐姐。不论是谁,只要他自己有姐姐,他就会知道:尽管他表面上对自己姐姐的婚事不好说什么,但他实际上是怎样在内心里关怀着她的幸福啊!
元旦又来临了。
我们乡下人一般是不过这个年的。在我们看来,这个节日是属于城里人的。我们乡下人过年就是过春节。
对于老百性来说,过节日的主要标志就是吃好的。今天,村里家家户户仍然像往日一样,都是粗茶淡饭,谁家也没显出一丝节日的气氛来。
唯独我们家与众不同,竟然像城里人一样,张罗着过这个“洋”历年了。其实,这事主要是姐姐在张罗。自从妈妈死后,家务事都是由姐姐作主的。爸爸是不管这些事的,他照旧一声不吭,清早起来就上山砍柴去了。
我知道,姐姐今天是很高兴的,因为她昨天又接到了立民的信。但我心里也忍不住嘀咕:姐姐,你也高兴的有点过分了。为了庆贺你收到立民的一封信,今天就破费着包饺子吃吗?你知道,咱家囤里的白面可是不多了!
但我并不反对姐姐今天包饺子;只要姐姐乐意的事,我从来都是支持她的。
姐姐一打早就到菜窖里挖了许多胡萝卜回来,准备做馅。
她把萝卜不知在水里洗了多少遍,就在铁擦子上擦成丝,放在开水锅里一冒,捞出来捏成疙瘩,放在了白瓷盘里。接着她又捣蒜、捣胡椒、剥葱,忙了好一阵。毕了,她给我塞了两块钱,叫我到镇子上去买二斤羊肉回来。
我很高兴为姐姐跑这个差,赶忙拿了个尼龙网兜就起身。
我刚出门,姐姐又追了出来。不知为什么,她笑盈盈地用两条胳膊抱住我的肩头——我感到那胳膊微微地有些颤抖。
她脸红得像一片早晨的霞,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悄悄说:“路上别玩,买了肉就赶快回来,姐姐等着包饺子呢。今天咱们家要来客人。你知道是谁吗?是高立民。就是那个插队知识青年。他上个月从北京来咱们省上的工厂实习,昨天来信说元旦要回村来看看……”
我感到一种火一样热烈的感情通过姐姐的胳膊传导到我身上来了。我抬头看了看姐姐,见她眼睛里竟然噙着泪水。我这时才发现,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新剪了头发,雪一般洁白的脖颈和桃花一样粉艳的脸蛋,在乌黑发亮的头发衬托下,漂亮的像国画上的仙女。我望着幸福的姐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对她点了点头,就飞一般向远处的镇子上跑去。
我现在才明白了,姐姐为什么今天包饺子。我还见她把过端阳包粽子的糯米、红枣,过六月六的荞麦凉粉糁子都搬到太阳地里晒;还把花生豆呀,葵花籽呀,统统拿出来用簸箕簸了一遍。而这些珍贵的吃食姐姐平时连我都不让动——原来她是藏着等立民回来吃呀!
阴得很重的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我跑着,跳着,向镇子上飞奔而去。越来越密的雪花像瀑布似的在虎前流泻着。田野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雪落在地上沙沙沙的响声。一片迷迷中,瞧见远处山尖上已经开始白了。我在风雪中跑着,像个小疯子似的手舞足蹈,高兴得张开嘴“啊啊”的狂叫着。我是多么的兴奋啊,因为姐姐想念了许久的那个人就要回来了!当年,他在村里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人。
这次回来,他可是个排排场场的大学生了。他是在北京上大学呀!北京,那可是容易去的地方吗?我是去过的——是在梦中。我要叫立民好好给我讲一讲北京的事情。我在内心里也充满了对立民的相信和爱,因为他将是姐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姐夫。我想,他这次回来,一定会像人家的姐夫一样,和姐姐举行个订婚仪式,请村里的人吃喝一顿。这样,姐姐就再不会被村里人笑话二十七岁还没男人。亲爱的姐姐为了这,是受了许多委屈的。女大不嫁,别人是多么小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