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杀人如麻,从来没有眨过一下眼睛,但那毕竟是有&ldo;九世之仇&rdo;的敌人,忽听得义纵对待治下的百姓如此狠毒,为立威杀人不择手段,不禁有些心惊。但他从来不问政事,况且心爱的妻子司马琴心曾跟随义纵之姊义姁学习医术,多少算是有些干系的人,虽然不满,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情绪。
霍中孺家位于城南阖里中,是一处一堂二舍的低矮房子,带有一个前院,算是最普通的人家了。听见人马声,一名十四五岁的稚气少年开门出来,忽见到许多全副武装的军人,个个高大魁梧,登时吓得呆住,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些陌生人。
县卒道:&ldo;这位就是霍君的公子霍光。&rdo;
霍去病翻身下马,走过去问道:&ldo;你是霍光?我叫霍去病,是你的……&rdo;正想要去拉弟弟的手,霍光蓦地尖叫一声,转身跑回院子,又回身将门关上。县卒忙要去拍门,霍去病阻止道:&ldo;不必,我等在这里便是。你也去吧。&rdo;
在霍家门外等候的这段时间竟然是霍去病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他从来没有这样忐忑过。前一宿,他便已经失了大半夜的眠,那种因疲倦而产生的紧张现在还在周身动荡。他自己也颇为诧异,他在大漠中纵横驰骋,即便大敌当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何以自己年纪轻轻,位高权重,而会对从未谋面的父亲和那扇薄薄门板后的弟弟这般害怕?不,不是害怕,是不安。那时响时歇的鼓声愈发加剧了这种躞蹀不下的心理,他终于烦躁起来,再也忍不住,转身命道:&ldo;李校尉,你去趟县廷,叫义纵暂且罢手。&rdo;李敢道:&ldo;遵令。&rdo;
李敢刚走,巷外便有车马声传来。片刻后,一大群人朝巷子里涌来,平阳县令咸宣走在最前面,一见霍去病便抢过来拜伏在地,满口是仰慕骠骑将军等赞语。霍去病见面前黑压压地伏了一地人,却不知道哪位是自己的父亲,正要出声询问,却见巷口站着一名年近五旬的老年男子,须发银白,正好奇而警觉地注视着他。从第一眼起,霍去病就猜到他一定是自己的父亲霍中孺,忙排开众人,走过去下跪,深深拜道:&ldo;去病拜见父亲大人。&rdo;
那老年男子正是霍中孺。他当年被卫少儿无情抛弃,曾发誓今生今世再不理睬她。他也当真说到做到,即使后来卫家一门因卫子夫得宠而显贵,他也从未生过要与卫少儿重修旧好的念头。他当然知道卫少儿之子霍去病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一怒之下离开京师时,霍去病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对卫少儿的怨恨,他也并不如何爱这个孩子。回到河东后,他从未跟旁人提过在京师的风流往事,重新娶妻生子,开始了新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第一个孩子的面孔早消逝得干干净净,直到两年前冠军侯声名鹊起,他才重新想了起来,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私生子。不过光有血缘又有什么用呢?对他而言,那个儿子就跟卫少儿一样,只是个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陌生人。
此刻,陌生人就跪伏在他的面前,当众叫他&ldo;父亲大人&rdo;,不仅令他惊异,更令县令一干人瞠目结舌。那催着要人命的鼓声终于止歇,天地间陡然安静了下来。
霍去病抬起头来,道:&ldo;去病早先不知道自己是大人之子,没有尽孝。&rdo;说着竟然有些哽咽了。霍中孺也终于回过神来,慌忙扶起阔别二十年的儿子,道:&ldo;老臣能够托命将军,这是上天的眷顾啊。&rdo;一时父爱天性流露,老泪纵横。
咸宣咳嗽一声,躬身道:&ldo;恭喜霍公和骠骑将军父子相认,这就请二位移驾造访县廷,也好让本县略备薄酒,为骠骑将军接风。&rdo;霍中孺不敢接话,霍去病摆手道:&ldo;不必了,你们都去吧,我父子二人自有话要说。&rdo;
霍中孺闻言,心中更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忙引着霍去病进门,叫道:&ldo;光儿,快过来拜见你兄长。&rdo;
那霍光躲在树后,只露出半边脸来,死活都不肯过来。霍中孺连连抱歉,说是乡下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胆小怕见生人。霍去病虽然年轻,却是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宫廷的尔虞我诈、互相利用,此刻沉浸在亲人相逢的巨大喜悦中,倒也不以为意,命从人尽退出院外,亲自走过来牵起霍光的手,道:&ldo;不要怕,我是你阿兄,我的名字叫霍去病。&rdo;霍光陡然抽回手去,又躲到父亲身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叫霍去病一声&ldo;兄长&rdo;。
之后霍去病在平阳停留了三天,为霍中孺大买田宅、奴婢,为父亲安顿好一切后,才提出要带霍光去京师长安。霍夫人去世已有两年,霍中孺一直与霍光相依为命,虽然很有些舍不得,但为了霍光的前程,也只能答应。只是霍光胆怯异常,一直不肯跟兄长说话。霍中孺只得一再向霍去病道歉,嘱咐霍去病小心照顾弟弟,霍去病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离开河东后的数日,霍去病一直想方设法地亲近霍光,无奈始终只是一头热,霍光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令出如山的骠骑将军也拿这个呆头呆脑的害羞弟弟没有办法。汉军士卒都在暗中议论说:&ldo;一个是威风凛凛、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一个是木讷不言的乡下小子,同是一个父亲生的,差别竟然这么大。&rdo;
那霍光被父亲强逼着跟随兄长去长安,心中百般不情愿,一路也是百无聊赖,不知道什么缘故,竟对随军押送的匈奴王子日磾发生了兴趣,不停地拿水和食物到囚车边,给那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囚犯。汉军士卒不免更加诧异,但霍光是骠骑将军的弟弟,也没有人敢轻易干涉他,只得任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