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姚碧珍提了一只篮子去探监。她给李昌带来了他最爱吃的卤猪头肉,隔着铁栅栏递给李昌,李昌在里面闷头大吃,姚碧珍在外面默默静视,李昌吃完了还想吃,姚碧珍一手按住李昌的手亲着吻着,一手从蓝子里抽出一把菜刀,飞快地朝李昌的手剁去。两个人都尖叫了一声,李昌的三个手。指头被剁下来了,它们油腻腻血淋淋地躺在姚碧珍的竹蓝里,像三颗红扁豆。
姚碧珍说,李昌,我挖不了你的心,只要你三根手指头,回去喂狗,姚碧珍面不改色心不跳,提着竹篮就走。姚碧珍就这样采取等价交换的原则,用一手电筒的金器换了李昌的三根手指头。
南方在黑暗中无声地漂逝。
年复一年,我在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我曾经穷尽记忆,掏空每一只装满闲言碎语的口袋,把它们还给这条香椿树街。但是我现在变得十分脆弱,已经有人指责我造谣生非,肆意诽谤街坊邻居,指责我愧对生我养我的香椿树街,问题是我有什么办法,使我不出卖香椿树街,别人会比我更加阴险狠毒地出卖香椿树街,毕竟它已成为一种堕落的象征。
梅家茶馆现在是越来越破败,越来越古老了。到了1989年夏天,茶馆门庭冷落,冷冷清清。一个炎热的下午,我看见茶馆虚掩着门,十几张八仙桌,50张靠背椅都在休息,做着怀旧的梦。姚碧珍已经是一个臃肿苍老的老妇人,她伏在一张桌上瞌睡,花白的头发被电扇的风吹得乱蓬蓬的,散发着永恒的风韵。
我走过和尚桥桥头,习惯性地看看茶馆二楼糊满旧报纸的窗户,听见已故的茶馆主人金文恺的声音,沉闷地穿越这个炎热的下午和这些潮湿发粘的空气,撞击着我的耳膜。
他说,孩子,快跑。
孩子,快跑。
于是我真的跑起来了,我听见整个南方发出熟悉的喧哗紧紧地追着我,犹如一个冤屈的灵魂,紧紧追着我,向我倾诉它的眼泪和不幸。
伤心的舞蹈
男人也有一些像水糙般柔软的愿望。这些愿望经常被深藏着,但有时会被某条小鱼啄疼,这叫做再现,或者叫做愿望的再现。
我的粗壮的身体注定我跟舞蹈无缘,我要说的是我小时候的事情。每个人在小时候都是雷同的,我小时候和你们一样活泼伶俐,舞蹈跳得很好。这是真的,我小时舞蹈跳得很好。
那是我在红旗小学上四年级时候的事了,至今记忆犹新,有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段红把我从跳绳的人堆里叫出来,她拉着我的手走过操场时所有的孩子都艳羡地看着我。段红是个五十多岁的穿白球鞋的老太太,她从我父亲那阵就开始教孩子们跳舞唱歌了。你要知道让段红牵着手意味着你交了好运。你可能入选宣传队了。
我跟着段红走进办公室,猛然发现李小果站在窗前,拿着粉笔在玻璃上画飞机和大炮。段红说,&ot;小果,给我老实坐着。&ot;李小果就哧溜跑过来,坐到唯一一张椅子上,李小果的脸被胭脂涂得很鲜艳,他歪过脖子朝我鄙夷地白了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你怎么也来了?
段红让我站好,然后她抓着一个化妆盒给我化妆,她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温和而熟练地操作着,最后拍拍手端详着我,说,&ot;好,像个红孩子。&ot;这时候我听见李小果差点掀翻了凳子,他指着我嚷道,&ot;段老师,他不漂亮!他把蛐蛐藏在课桌洞里,破坏纪律。&ot;段红就笑了,她拍拍李小果的脑袋说,&ot;你漂亮,他也漂亮。你们都是红孩子。&ot;
我当时气得直想把李小果拉出去毙了,我用不着害怕李小果的狗屁主任爸爸。但我知道不能在办公室里揍李小果,因为所有的老师都包庇李小果,段红让我一边蹦跳一边做一个擦玻璃的动作,不断重复,最后她喊停,&ot;跳得很好,像个红孩子。&ot;她掏出手绢擦了擦我脸上的汗,&ot;明天你和李小果一起来排练吧。&ot;
我突然想起来段红让我表演的是《红孩子》里的动作。那个舞蹈就是六男六女十二个孩子手持扫帚、拖把、抹布搞卫生。它是我们学校宣传队的压台戏,但是那个负责擦玻璃的男孩转学走了。我和李小果就是来顶缺的,段红说,&ot;你们好好练,谁跳得好就让谁上台。&ot;
事隔好多年后我才明白段红老太太是让我跟李小果竞争,但当时我不懂,当时我只知道恨李小果,恨不得邀上猫头家林等一帮大孩子把李小果的腿揍断了。我想李小果的心情大概也一样气势汹汹。&ot;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ot;有一首歌曲就是这样唱的。
所以说我在文艺宣传队里是临时的,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光荣。宣传队里的十三个孩子每逢周三周未集中在大教室里,像群小鸡跟着段红老太太老母鸡闻乐起舞,我混杂在其中,那种幸福却是永生难忘的。
我接着要说的是另外一个孩子的舞蹈。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小女孩,她叫赵文燕,就是一只燕子的意思。我一直认为赵文燕就是文艺理论家蔡仪先生所指的典型形象,这灵感得自于我那时对赵文燕的印象。我认为赵文燕很典型。
赵文燕就是《红孩子》里举着拖把跳舞的女孩。
赵文燕的妈以前就是个跳舞的,后来不知为什么事,总是想悬梁自尽,三番五次的,没有成功。据说都是让赵文燕发现的,她哭叫着把椅子垫到她妈脚下,她妈就没办法了。我在街上看见过赵文燕的妈,她跟赵文燕没两样,就是高一点大一点。她的脖子上有两道暗红色的淤伤,那就是绳子的痕迹。
赵文燕化了妆像天仙一样惹人爱怜,但她一上台就紧张,一紧张她就会蹲下去,在台上尿尿。那叫做失尿症,据说好多漂亮女孩小时候都有这种怪病。宣传队之所以没有开除赵文燕,一是因为她漂亮,二是段红老大太不舍得她。段红说,&ot;她是让吓的,那孩子可怜。&ot;
我后来就再没见过赵文燕这样的小玻璃片女孩。她确实是一块小玻璃片女孩,又伤心又美丽的,小心翼翼放着绿光,她穿着一条小花裙子,以遗传的优美姿态舞至大台中央,她拿着小拖把就像拿着一束鲜花自然飘逸。但你看见她突然蹲下去了,小花裙子很快弄湿了,就这么回事。即使你是个小豆豆男人,你也忘不了赵文燕这个典型形象。就这么回事。
还有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跟李小果打架了。我把他的小蒜头鼻子打破了,他却拼命扒着我屁股,埋着头撕破了我的裤子。我那天回家是用书包遮住了屁股的。
用现在的观点分析,我吃了败仗。李小果是狡猾的老狐狸。
东风吹,战鼓擂。春天过得好快。
离会演只有七八天的工夫了。段红老太太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咬着我耳朵说,&ot;好好跳,我准备让你上台。&ot;段红老大大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咬着你耳朵说话的老太太。段红老太太真是一个世上罕见的老太太,她的腰肢比八岁女孩还要柔韧,舞步比风中杨柳还要婀娜。她从年轻时就这样跳着,忘了结婚忘了生孩子,段红是个老处女。
&ot;好好跳,让你上台。&ot;
我记得这是段红老太太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的一次排练发生了一件大事。段红老太太那天脸色非常红润,她跟以往一样像富有经验的老母鸡操练着小鸡的队伍,她说,&ot;把手举得高一点。&ot;她又说,&ot;你怎么老忘记笑,一定要笑,笑得像小红花一样好看,&ot;我记得段红当时抓着李小果的手让他的手不要像木棍一样僵硬,但李小果天生是一个大笨蛋,他的手永远像木棍在空中胡乱划拉。段红就一遍一遍从圈圈外蹦进来跳出去,摹拟擦玻璃的动作,我看见她突然不动了,双手柔美地停在空中。一个定格。段红的炯炯目光在一刹那间涣散了。我看着她的微胖的身子慢慢向后倒去。
是赵文燕第一个哭叫起来,她在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哭叫起来,&ot;段老师死了!&ot;然后跑到办公室去把老师喊了来。一阵忙乱之后,十三个孩子相跟着把段红送到医院去了。
那叫脑血栓。是高血压引起的灾病。以十三个孩子的知识,谁也理解不了脑血栓和死亡的关系。我从前认为学校的老师都是长生不死的。段红老太太死了一会儿还会活过来的,但翌日我一进学校就听说段红老太太真的死了,赵文燕伏在课桌上呜呜地哭个不停。她的书包摊在桌上,里面放着一只白球鞋,那是送段红去医院时掉在路上的。
你更无法理解的是舞蹈和死亡的关系,段红老太太像往日一样带我们跳着舞,怎么突然一脚踩到死亡国度里去了呢?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或重如泰山,或轻于鸿毛。
段红老太太死后我以为宣传队也散了,因为没有人来召唤我去排练了,那是春光明媚的日子‐‐你在简单的故事中,最好多用春光明媚这样的词语,以免把简单的东西搞复杂了。紫荆花开了。赵文燕已经穿裙子了。就这么回事。有一天我走过大教室窗前惊奇地发现赵文燕李小果他们还在排练,校长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在指挥他们。十二个,六男六女,只是没有了我。
我呢?不是说让我上让李小果滚蛋的吗?我伏在窗台上偷看了一会,想进去又不敢进去。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要我而要李小果那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我这辈子尝到的第一回失落感就是这时候。这时候我十二岁。十二岁就有了失落感全是舞蹈的罪过。本来说得好好的让你上台,但突然连排练都不要你了,你心里没法不难受。
还有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跟李小果又打架了。这回我把他摁在沙坑里,他根本没有机会撕我裤子。我像大力神一样往李小果嘴里灌沙子,但突然我想起了段红老太太说过的话,&ot;好好跳,让你上台。&ot;我就放开了李小果,自己先哭起来了。我对着一堵断墙,泪眼朦胧地看见墙外的油菜地开出一片伤心的金黄色花朵。那回我赢了,却莫名其妙大哭一场。那是我少年英雄史中最丢脸的纪录。
东风吹,战鼓擂。春天过得好快啊。
我最害怕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会演了,地点就在学校的大礼堂里。那天我们学校就是个莺歌燕舞百花争艳彩旗飞扬鞭炮齐鸣的气氛。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东奔西窜,快活得闹翻了天。只有我一个人心情沉重,像老人一样端坐在课堂最后一排位置上。我在玩一盒火柴。我把火柴一根根码齐了堆放在桌上,然后把一面小镜子迎着光线,对准火柴堆。慢慢地那堆火柴就哗咝燃起来了。我闻见一股焦硝味围绕着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飘散。
你想想你在十二岁会做这样伤心的游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