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冥冥,雨已停了,东方霞色斑斓,宫巷蜿蜒,勒马直奔含章殿。
小梁子等在垂花门外,一见他立刻掉下了泪:“娘娘已弥留,怎么也叫不醒。”
他眼前一黑摔跌下了马,连日水米未进,身上的衣服几与肉皮长在了一起,被内监扶起走向内殿,阖宫的人跪着抹泪,一袭明黄龙纹袍的皇帝坐在拔步床前,神情沉痛。
目光下移,魂牵梦绕的女子一张脸还不及巴掌大,静静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身上已穿上大殓的翟服,围着云龙纹霞帔,戴着璀璨流华的四凤华钗冠,脚穿缀满珠玉宝石的金舄鞋。
他喉间格格急颤,泪水汨汨直下:“瑜妹妹”
皇帝眼中也含着泪,起身为他让开地方,宓王扑到床前,握起女子瘦小枯干的手,指尖凉如冰,掌心若有若无的一丝热。
他积郁在心中的愤怒顷刻爆发,一把扯下了霞帔子,抛在了皇帝身上,双目煞红着,痛吼道:“你给她穿上这些作甚!你以为她还稀罕这些吗!你误了她一生!为什么不早些放了她!”
皇帝沉痛地垂颔。
我让她回陇西就是放了她,为什么这几年,你们都没有在一起。
宓王抱起奄奄一息的女子,摘下凤冠,抚摸着削瘦的脸颊,刹那间眼前的世界暗无天日:“瑜儿我来了你看看我我来迟了”
无限悲痛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傻蛋”
怀中的女子不知何时竟真的睁开了双眼,带着少女般琉璃剔透的笑容,亦如当年,他恍惚以为是错觉:“瑜儿”
握瑜的眼眸重新焕发了光彩,水杏盈盈顾盼,眼睫如蝶翼蹁跹,突然皱眉道:“你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丢不丢人啊!”
宓王泪水如急雨,急忙胡乱用袖子擦了,一路风尘仆仆,竟抹了个大花脸,她愈发嫌弃:“瞧你这样子,哼,我白握瑜嫁的可是雄姿英发的儿郎。”
宓王泪水掉不停,怎么也擦不完,他哽咽说:“你生气便骂我几句罢,我以后一定砥砺上进,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争了来!”
握瑜摇摇头:“荣华富贵我腻味了,想过闲云野鹤的自在日子,最好有满院的晚香玉,冰瓣玉蕊,举目不尽。”
他说:“晓得你喜欢百合,我将藩地植了一个乡的百合花,数十里绵延不绝,可惜现下不是花期,到明年,我们驾车出游看个够。”
她含着幸福的笑意,羞涩地点头。
宓王伸臂抱起她:“跟我走吧,到广阔天地间去,我带你驰骋山河,看遍风景。”
她如待嫁的小女儿,嘟了嘟嘴,吃醋道:“你家不是有个王妃么,我不去。”
宓王急忙解释:“她不是我的王妃,也不是侧妃和侍妾,只是王府的女管家,你知道我,一个大男人,性子又懒散,处理庶务一塌糊涂,所以才找了她来,她有夫君,是我的下属。”
握瑜抚摸着他的剑眉,朗星般的双目,丰厚的唇,憨憨的模样,含笑道:“等我执掌中馈,所有一切都会井然有序。”
他欣喜若狂:“好,我就得让你管着,不然活脱一个邋遢货,我们现在就走。”
她褪去了蹙鸾刺雉的翟衣,卸去一身荣华,穿上崭新的织锦襦裙,被他抱在怀里出了栖凤翔鸾的殿堂。
天已大亮,天边一道绚烂的霓虹,视野骤然开阔,空气无比的清新,她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周身从未有过的畅快。皇帝送出垂花门外,一辆别致的二驾马车停在那里。
宓王回头送上一个感激的眼神。
握瑜也展开一个绝美的笑:“别了,表哥,别了,陛下。”
皇帝一手负向后,目送着他们上车,挥手送别。
马儿四蹄生风,车轮辘辘急速转起,将一切繁花锦绣抛在身后,很快消失在宫巷转折处。
黄昏时,传来他们双双殒命的消息,出了京城百十里外,宸妃是在下晌咽气的,宓王将赶车的侍卫喝走,独自驾着车,直冲路边的万丈深渊。
幕色笼罩大地,定柔进了东侧殿,四下没有掌灯,皇帝独坐御案后,面色挂着哀痛,小柱子点了一个灯柱。
太后听闻噩耗惊得犯了心绞痛,刚缓过劲来,皇帝命人将骨骸收敛,找了一处风水地建陵,将他们合葬。
定柔走过去抱住宽阔的肩,脸颊两两相贴:“能同生共死,也算比翼双飞,别难过了。”
皇帝吻着香软的小手,自责道:“我该早些将三弟召来,或许她的病会有好转,在陇西那些年,想来她是提过笔的,却没将信寄出去,她是个极要自尊的。”
定柔感慨说:“我从前以为她是个飞扬跋扈的宠妃,倨傲不可一世,却不知竟是个如此大智大慧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是我目光狭隘了。”
皇帝沉声叹息:“她博识多通,饱览群书,天生过目不忘,百官履历倒背如流,各地田赋捐税也了如指掌,谋略和见识甚至在我之上,若是男儿身,必是我毕生劲敌。”
定柔静静听着。
他语声无比的哀惋:“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想做和母后一样的人,并非没想过成全她,曹氏攻于心机,为人阴险算计,我早不能容,握瑜虽不折手段,却从未对我有过谋算,她是有原则的。只是曹氏做事滴水不漏,即便被我识破,也苦于没有实据,曹家是文官的中流砥柱,半数清贵皆为其门生,废后是动摇国本的事情,势必要有人流血,代价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