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炽盛,若张火伞,皇帝从外头回来,衣袍已被汗水湿透,褪下外衫,只穿着明黄薄绸中衣仰在罗汉榻上,望着穹顶,双眸木然无神,颧骨突出,好一会儿后,眼角不知不觉滑下一行热液。
度日如年这个词如今是深切体会了,每天如在沸汤滚水里煎熬,夜里望着床帐到天明,白天强打起精神处理繁重的国事,堆积如山的奏章,身心疲累到极处。偶尔小憩,一闭上眼,不知到了何处,女子手脚戴着锁链,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被欺凌,被羞辱,那隆起的小腹已不见了,身下不停流出血来他便惊醒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四弟如今打着巡行麦收的名号,领着暗卫在各地寻找,今天在临县,有一位女子被卖身娼阁,已接了客,与画像上模样肖似,他下了朝,快马加鞭去看,一路上心急如焚,连气都不敢大喘。到了那儿,坐在雅间,领出来细看,这才舒了口气,幸而不是她,只是眉眼的轮廓类似。
这样一来,却愈发加剧了心中的忧惧。
她一个怀孕女子,没有藉契和度牒,如何出京州?往南的各城都没有通关记录,八成是躲在了什么地方?
她从前去过的乡下,所有沾了干系的人,都盘查了数遍,四弟怀疑,她可能回了慕容家,被藏匿起来了,灯下黑。
他立刻否决,慕容家的人唯利是图,只会将她送回来。
他反复思量,可能陷入一个死胡同,她没有要回姑苏,会不会为了躲他,故意往北。
“相忘于天涯待来日,还明珠于掌”她打算把孩儿生下来,独自抚养,不叫他见,待若干年后才送回来。
他心中说:“女人,你以为我还在乎你的安危吗?把我的骨肉还回来,你,我不要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内殿的熏笼加了安息香,这一躺不知何时寐了过去,做了一个梦。
她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山间小院,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婴儿,每日纺缉缝纫为生,有一天在街上被一群混混调戏,一个身手矫健的男人路过,见她美貌,心生爱慕,立时出手相救,她感激不尽,便与那人好上了。
从此男耕女织,双宿双飞,过的十分幸福。
小婴儿是个女娃,渐渐长大了,甜腻腻地唤那男人一声:“爹爹”
更可怕的是,那男人转过一张脸来,是
陆绍翌!
睡梦中惊得睁开眼,皇帝猛然坐起身,全身冷汗如雨,喘息不停。
此后数天,已是处暑的节气,一个黄昏,襄王急匆匆送信来,他正在御案后批阅奏本,襄王大灌了几口茶,道:“冀州武安郡一个小镇,发现一个疑似女子,在一户人家做下女,说是主母的远方亲戚,操着姑苏口音,我们的人化妆成挑货郎,在那户门前潜了几天,终于见了真面容。身怀有孕,那家人唤她,茜娘。”
皇帝立刻搁下朱笔,唤人来更换衣裳。
襄王道:“还是臣弟去吧,万一不是呢,别像上次一样失望而归,您的脸色很难看,臣弟担心龙体。”
皇帝双眸闪出锐利:“朕有预感,就是她,传谕旨下去,朕躬违和,明日朝会改在晚间,你留下应付这边的事。”
一队轻骑星夜出了京,奔驰在官道上。
天蒙蒙发白。
屋中仍然黑着,女子摸黑点上油灯,挺着笨重的肚子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先到灶台上引火煮了一锅梗米粥,又和面预备早点,素炒了几个小菜,盛出瓮子里的酱肉,鸡叫了三遍,天色渐明,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进了厨房,打着呵欠:“你怎么又不叫我,夫人说了,你身子重,不能累着了。”
女子摆好了托盘,盖上伞罩,唇角浅浅展开一抹笑,颊边靥开一抹似是而非的腼腆。“我醒的早,那就那般娇贵了,老爷和夫人该起了,你把盥洗的水端进去吧。”
婆子有时看着她会发怔,多标致的人儿啊,白里透红的肉皮,薄的吹弹可破,五官挑不出毛病来,笑起来如莳花绽蕊,美不可方物,就可惜了脸上有斑。
一个并不繁荣的小镇子,土垣围墙的小院,三间青砖瓦房。
家主姓穆,年近半百,为人正直,在县衙供着幕府的差事,早饭后便乘驴车上值去了,到晚饭前才会回来。
主母汪氏,面善温蔼,对下十分和气。
女子是路上“捡”回来的。
汪氏回乡探亲,途径京城外,在一个茶棚打尖,见到一位怀娠大肚的女子,顶着烈日踽踽独行,不知往何处。
驴车行驰了一二里,那女子在路边草丛歇息,汪氏心善,停下车问她去何处,女子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玉簪,颔首道:“姆姆,我要去北边,去哪里都可以,能不能捎带我一程。”
姆姆,是吴中方言。
汪氏也是姑苏人,遇到老乡分外亲切。
上了车,女子拭了拭汗,露出清秀的面容,两颊很多斑点,言笑晏晏,汪氏阅人无数,一眼瞧出是个惠风霁月的人儿。
问她名讳,答曰:茜娘,茜草花的茜。
汪氏猜测她是被汉子虐待,不得已抛家逃身出来的,同为女人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家里虽不阔绰,可好歹吃着皇粮,多两碗饭还是养得起的。
不成想这小女子踏实勤恳,做事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拿自己当作孕妇,烧饭洗衣,洒扫擦洗,忙忙不辍,家里只有一个老仆,时常犯迷糊,这下子忽然变得窗明几净,饭菜也分外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