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前厅,两个年轻的面容,穿着侍从的蓝袍,腰系蹀躞革带,整肃矜严的鹿皮靴、护膊、护腕,郑太医认识其中一个,果然是殿前少尉,忙叫医童收拾药箱。
出了府宅,停着一辆普通的青帐马车,郑太医又犯了嘀咕,稍作思忖,还是上去了,许是住在宫外的贵人吧,他一个医者,又不曾与什么人结仇,无非是诊病。
郑家在东市的青梧街,一路出来,走的狭街曲巷,转转绕绕,进了西市的善和坊,又走了一段,进了孝义街,到一处宅邸前。
两个便衣放下杌扎扶着他下来,却不许医童跟随,敲了两下门,大红朱门打开,郑太医这才看清里面十几个蓝衣,刚直凛然,目光警戒,全是殿前直卫。
一个帮他背着药箱,在前引路,沿着甬道进了穿堂,过了两个圆月门,径直到了里宅,掀开慈竹帘栊,怔了一下,院丞尹伯恩也在,医师方照,还有两个主攻妇科的女医。
齐齐对他施礼:“等候大人多时。”
一个老妪抬手请他们往内室。
众人心中忐忑地跳,不知何人,转过隔扇,一个傲岸的身影侧坐绢纱画屏前的六方椅,束发玉簪冠,月白祥云纹襕袍,望着屏风出神,听到脚步转过面容来,郑太医和一众医者心头一惊,骇的忙下跪:“陛下圣躬金安!”
皇帝面色很不好,眉峰的线条蹙着凌厉的弧度,对他们摆了摆手,直接道:“病人在里头,诊脉罢。”
“喏。”
四人提着袍角起身,走进屏风后,一个黄花梨架子床,躺着的是一位年轻女子,长发如乌瀑流散,垂在枕边,缎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孱弱的小脸,却是累累的伤痕,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肉皮,像是鞭子留下的。
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换了额头的帕子,从被子下拿出一双手臂,太医们又惊了一下,十指血肉模糊,这是受了拶刑!
双目紧闭,意识昏迷,怕是有性命之危,不可再耽搁,从郑太医开始,一一垫着绢帕切脉,又翻开眼皮查看,听鼻息,丫鬟道:“我家主子是月妇。”
两个女医忙钻进被查看。
须臾后,几人皆愁云惨雾,相视摇头,郑太医为首亦步亦趋步出屏风,拱手对皇帝道:“臣等不敢妄言,病人脉息微弱,鼻息时有时无,产后惊风,卒病发热,十指多处骨裂,鞭伤虽未见感染之状,但外感内伤,毒淤蕴结,以致内外交困,怕是危矣。”
皇帝手臂猛然垂下,眼中闪过惊恐,似是怕极了,喝斥道:“朕要这个人活!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用什么药!哪怕龙髓凤胆,朕就是要她活!治不过来尔等削足断首!”
太医们吓的跪地大磕:“陛下赎罪,臣等必倾尽毕生所学!”
郑太医打开药箱,取出最长最粗的金针,抬袖拭去冷汗,开始施针。
方太医对皇帝道:“病人牙关紧闭,无法服药,臣请内库房上用的七返丹、还魂丹、金沙丹、紫雪丹,化了含于口,再以药草熏蒸。”
皇帝唤了外头的侍从,快马回宫取来。
这些大多是珍稀药材炼制,或海外番邦进贡的秘药,有了这几样,太医们忽觉有了三分把握。
到了晚间,床上的小女子开始发汗。
淋淋漓漓如浸水,洗了被褥,丫鬟和婆子端着熬的黑乎乎的艾草荆芥水,不停擦身换褥,一边还要强灌淡盐参片水。
似是痛极了,梦呓地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喊,身躯凛凛地动,何嬷嬷抱着她:“姑娘,我知道你疼,你喊吧,把汗出完了,你就能活了。”
皇帝坐在屏风外,望着影影绰绰的剪影,拳头攥的硬邦邦,手背青筋跳跃,女子每喊一声,他的心都揪扯一下。
小丫头,你这样,我心很疼、很疼。
如果你有什么事,我必亲手一刀一刀活剐了他们!
到了拂晓时分,女子终于安静了,稳稳地睡着,汗还在出,长长的睫毛湿濡,郑太医试了试鼻息,欣喜地禀明皇帝:“这位贵人已脱危!”
皇帝似虚脱般松了口气。
临上朝前到榻前望着她,脚下万般眷恋,问何嬷嬷:“跟你们出来的还有谁?”
何嬷嬷说了怜娘母女和逃跑的小艾,皇帝道:“稍事有人来描画像,把她们找回来,朕有用。”
几天后,陆家盈寿居,陆绍茹和卜耀廉把门反锁,打开一个个黄花梨大箱子,除了细软和票银,剩下的皆是雪白冰清的瓷器和古玉摆件,三个螺钿百宝嵌装着水头莹润的玉料和百十颗杏果大的南珠。
二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天哪,晓得弟妹阔绰,没想到这么多!”
陆绍茹伸嘴亲了这个亲那个,叹说:“难不成我弟弟死了,还让我赚了?我是不是有点狼心狗肺啊?”
卜耀廉抓了一把珠子,口水快流出来了:“这话说的,你小时候背了他那么多年,也该还了,还不该加点利息,嘿,这合浦大珠出自南海,早几百年就绝产了,一粒值百金啊。”
陆绍茹顿觉理直气壮。
“人啊,就该为自己活,为谁都是肉包子打狗,我早些年要明白这道理,还管他什么一母同胞,我吃饱了再说,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害苦了自己,亲弟弟有什么用,还指着给你养老送终不成,人家娶了媳妇,我连个屁都不是。”
“就是。”卜耀廉心里想的是,可惜没得到人,那天就差一点尝到那小娘们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