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韩毅对竹生把大后方经营得繁荣昌盛又牢固如铁桶这一点,格外的佩服。他大胜而归,将赫明作为投名状献给了竹生,算是稳固了他在碧刃军中的地位。庆功宴上,他与范深频频互相敬酒。纵然明知自己被逼降的一系列动作,都出自范深的手笔,他也只能苦笑,客气的尊一声“伯常先生”。他痛饮了几碗酒,抬眸看到主位上,竹生正偏头与七刀说着什么。竹君桃李之年,七将军少年英雄,利若宝刀。再看范伯常,他正含笑看着那两人。范伯常权谋经济,皆是鬼才。席间都是碧刃军有头有脸的将领,他们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就是年轻。除了他和范伯常都已经年过四十,将领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也不过才三十出头。整个碧刃军都带着一股蓬勃的生气,仿佛有无限的未来。这令韩毅忍不住想起祖父所描述的那个平京城,奢靡繁华之下,是掩不住的腐朽气息。虚君实相,大权旁落。陛下不思如何自方氏手中夺回权柄,终日里沉迷女色……其实不用祖父说,他镇守安州这些年,隔着这样的距离,都能嗅到平京城那尸臭般的腐味。他一直以为他必须跟着平京一起腐烂下去,最好的不过是在安州马革裹尸,还能臭得浅一些。他没想到还能破而后立。他被平京多年掣肘,行事拘束惯了。万不料是做了降将之后,反而能痛快的征伐一场。痛快淋漓的血气,将身上沾染的尸臭味都洗去了。他借着酒盏掩饰,打量竹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啊,来历成谜,人也成谜。和平京那些人迎风三里的腐臭味正相反的是,她的身上充满了气势。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她身旁,对她俯首听命,为她征战,任她驱使。如果说邯国皇室是气运已尽,那竹君的身上……韩毅仿佛看到了气运的凝聚。105安州、赫明尽皆陷落,平京城再无藩篱。碧匪若刀锋东指,便可一路攻至平京城的城墙下。纵是根本不问政事的傀儡皇帝都吓得不轻,声声唤着“方卿!方卿!”,要方相拿出对策来。然而方相年老力衰,时常卧病在床,日常政事,已经改在相府里处置了。相府门前每天车水马龙。“迁都”的呼声越来越高。待到闻听碧匪旌旗东指,平京城陷入了恐慌的氛围中。碧刃军在入冬时分发动大军。分别由安州和赫明出发,分两路攻向平京城。与当年入侵的丰军不同,碧刃军的身后早就扫荡得干干净净。大后方经营得如铁桶一般,辎重粮草完全不需担心。玉将军的善政使得她的领地欣欣向荣,百姓归心,生活安定。这样的地方,意料之中的吸引了大批的商人。世人多看不起商贾,偏偏碧刃军的竹君和范先生是两个格外重视商人的人。这些游走各国的商人们亲眼见证了竹君的崛起。他们估量、权衡、算计之后,越来越多的商人愿意在竹生的身上投资押注。有了商人襄助,许多事都便利了许多。竹生的身体第一次出现异状,便是在行军的路上。晨号响起的时候,七刀便睁开了眼。他习惯性的翻身坐起,甩了甩头,脑子就清醒了。他一边穿衣一边唤着竹生。竹生行军时的作息极其严格,从来都是闻晨号即起,从来不曾懈怠过。那一日七刀却唤了两声都没听见竹生应他。他心头一凛,立刻掀开帐幔闯进内帐。看见竹生并没有“着火”,他才松了口气。可他走到她身边,她都没醒。直到他晃了她两下。竹生骤然睁开眼睛,眸中是令人心惊的杀意。有那么一瞬,七刀感到自己的身体打了个颤。昔日小树林中,手握刀柄的冷漠少女的身影如阴霾一般自他眼前闪过。七刀已经很久没对竹生产生过这么强烈的惧意了,以至于他忽视了竹生的异状。或者说,他打从内心里回避去询问为什么竹生在那个清晨会产生那么强的杀意。竹生也没有打算跟他说。这个事,没人能帮她,说了也没有意义。那天夜里,她跟三昧螭火搏斗了一夜。三昧螭火要杀她,或者说,要吃掉她。当年那本《养火经》,因为沾了个“火”字,她才起意去翻看,前面都是正儿八经的对灵火的日常保养,与她和三昧螭火无甚关系。她当时匆匆翻过,便想放下了。不料最后随意的一翻,便看到了中间有一段讲述邪修以人体为鼎炉养火,“纯阴之体”四个字那么显眼。当时她读到以纯阴之体豢养灵火,对身为鼎炉的女子自身的反噬时,只觉得浑身发凉。甚至有那么一段日子,冲昕的温柔看起来都仿佛像是对她的命运的讽刺。她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克服了那段时间的情绪。现在,她发现三昧螭火的情形与那本养火经里记载的情况有很大不同。明明说身为鼎炉之人,终其一生也察觉不到体内灵火的存在。直到寿终之时,灵魂才会被灵火作为最后的养分吞噬。而后灵火脱体而出,凝聚成形。可三昧螭火现在就能在她的祖窍里凝聚,不止一次的外泄,甚至自行的开始改造她这个鼎炉。竹生隐约感觉到,身体里的三昧螭火像是“活”过来了。虽然还没有智慧,只有着如兽一般的生存本能,但它的确是“活”过来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它能凝形?为什么它连几十年都等不了?现在就要吞噬掉她的灵魂?在小九寰,没人能解答她这些疑问。更不幸的是,她已经明白,在她这具肉身里,她和螭火,只能活一个。她若死,便是彻底的寂灭。没人想要这种结果。竹生,更是无比的不甘。这个年他们是在征途中过的。那时候刚拿下一座城,城守带领城中世家开了城门迎接竹君。这城中最好的宅子并不是城守府,而是本地一个大世家。那家人便是经商人牵线,策划、主导了此次出降的人。竹生很给他们面子,带着范深和七刀下榻在这一家的宅子里。世家的底蕴不可小觑,在万物萧瑟的冬天里,一窗一廊,都透着典雅的韵味。新年的夜宴也是在这宅子中,酒宴的文化各地皆不相同,由这世家来举办,便热闹而不喧哗,喜庆而不落俗。范伯常跟此地世家很是谈得来。他在席上侃侃而谈,谈吐气度轻易便折服了这些人。偏这样的范伯常,对上竹君,态度极是恭敬。范伯常先以字、画闻名,后周游数国,以策论惊天下。似他这样的文人名士,不肯在一地久居,便是摆明了态度尚未寻到心目中的明主。什么样的人能让名动天下的范伯常效忠?范伯常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世人,他选择了竹君。而后竹君一路崛起,范伯常亦向天下人证明了自己的治国之才。在这样的酒宴上,他对竹君的态度谦卑恭敬,全然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服从。那些听闻竹君不过一年轻女子,便疑心其实是范伯常在背后操纵竹君的人,终于打消了疑心。那女子端坐上位,坦然受着范伯常对她的毕恭毕敬。她的气势压过了在场的所有人。当她目光扫过的时候,那些因她的美貌偷偷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汗涔涔的低下头去。竹生了和范深四目相交,心照不宣的一笑。范深这厮最会做戏,偏他做戏还做得最真,分分钟是要做影帝的人。要知道私下里他们相处,范深可是常常箕坐,敢就着小菜,喝着玉将军亲手给他斟的小酒。喝开心了,他还起舞呢!偏一到这种场合,他就最会唬人。文人管这叫“张目”,说白了就是造势。造竹生的势不能竹生自己来造,这种时候,就得范伯常挺身而出。新降之城,竹生并不会饮酒过多。席上不过给个面子,沾沾唇罢了。众人之间还没有建立完全的信任,自然是客客气气的,也无人着力劝酒。新年的酒宴便在相互恭维的客气中结束了,也算是达到了双方的预期,相当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