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人类思想把自然的意象还原为尽可能简单的量的形式单位‐‐以便能通过因果推理、度量和计算,一句话,通过机械的区分来予以把握‐‐的倾向(总是倾向于因果的意念),在古典的、西方的和其他一切可能的物理学中,必然要导向一种原子的理论。有关印度科学和中国科学中的原子论,我们只知道它们一度存在过这样一个事实,其详情则不甚了了;而阿拉伯科学中的原子论,甚为繁复,以致直到现在,似乎仍难以讲得清楚。但是,对于我们自己的以及阿波罗式的科学,我们所知却相当丰富,足以去观察两者之间在这里也存在的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的对立。
古典的原子是一种极小的形式,西方的原子则是一种极微小的量,而且还是一种极微的能量。在前一方面,观念的基本条件是可感知性、感觉的切近性;在后一方面,则是抽象性。近代物理学的原子论概念‐‐不仅包括道尔顿式的(daltonian)或&ldo;化学的&rdo;原子,而且包括电子和热力学的量子(anta)‐‐使得人们越来越需要那种真正浮士德式的内心视觉的能力,这种能力乃是高等数学的许多分支(诸如非欧几何和群论)的先决条件,且是一般人所不具有的。一个活动的量子被认为是一种广延要素,与任何的可感觉的性质无关,亦与视觉和触觉全无关联,对于它来说,&ldo;形状&rdo;这个词没有任何意义‐‐因此对于一个古典的研究者来说,它是完全不可想象的。莱布尼茨的&ldo;单子&rdo;就已经是这种东西,卢瑟福(rutherford)的由带有正极的原子核跟行星式的负极的电子所构成的原子的图象,以及尼尔斯&iddot;玻尔(nielsbohr)通过以普朗克(planck)的&ldo;量子&rdo;来解释这个原子结构而想象出的原子图象,更是这种东西。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形式、大小各有不同,也就是说,它们是纯粹雕塑性的单位,正如&ldo;原子&rdo;这个名称所表明的,是&ldo;不可分的&rdo;,但只是构型上的不可分。而西方物理学的原子,其所谓的&ldo;不可分&rdo;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它们就像是音乐的形象和主题;它们的存在或本质在于振动和辐射,它们与自然过程的关系,一如&ldo;动因&rdo;对&ldo;运动&rdo;的关系。古典物理学考察的是在既成物的图象中这些终极要素的方面,而西方物理学考察的是它们的运作;在前者那里,基本的概念是质料与形式,在后者那里,则是容量与强度。
有一种原子的斯多葛主义,也有一种原子的社会主义,这些术语分别描述的是原子的静力学的雕塑观念和动力学的对位观念。这些观念与对应的伦理学的意象的关系即是每一定律和每一定义所要考虑的对象。一方面‐‐德谟克利特的那些繁多而混乱的原子,聚集在那里,就像有病一样,出于盲目的偶然性而东奔西突;跟索福克勒斯一样,德谟克利特称这是ανα&gaa;κη(命运),就像俄狄浦斯被命运所追逐一样。而另一方面‐‐西方的原子是抽象的力点(force-pots)系统,在和谐、活泼、由能量所主宰的空间(就像一个&ldo;场&rdo;)中运作,就像克服了一切阻力的麦克白一样。这两种基本情感的对立造就了两种力学的自然图象的对立。根据留基伯的观点,原子是在&ldo;自己的&rdo;虚空中飞动;德谟克利特也认为碰撞与反碰撞只是位移的一种形式。亚里士多德把各别的原子运动解释为偶然的,恩培多克勒则言及了爱和恨,阿那克萨戈拉则认为是相聚与分离。所有这一切也都是古典悲剧的要素;阿提卡舞台上的角色就是以这种方式彼此相关的。进而言之,这些自然而然也是古典政治中的要素。在那里,我们看到的是小城市,是沿着海岸线和岛屿星布的政治原子,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地注意保护自身,然而又需要相互支持,其闭琐和相互的戒备达到了荒诞的地步,到处都为古典历史中无计划的、无秩序的事变所累,今天才刚刚崛起,明天就又毁灭了。相反地‐‐我们的17、18世纪的邦国,不过是政治的力场,内阁成员和伟大的外交家则是有目的的方向和远见卓识的强有力的中心。古典历史的精神和西方历史的精神实际上只能通过把这两种心灵视作是对立面方可得到理解。我们同样可以这样来言及原子观念,将其视作各自物理学的基础。创造了力的概念的伽利略和创造了αρχη(始基)概念的米利都人,德谟克利特和莱布尼茨,阿基米德和赫尔姆霍兹,都是&ldo;同时代人&rdo;,是完全不同的文化在相同的才智阶段的成员。
但是,原子论与伦理之间的内在关系要更为深远。前已述及,浮士德式的心灵‐‐它的存在就在于克服在场,它的情感是一种孤独感,它的渴望在于无限性‐‐是如何将它对孤独、遥远和抽象的需要置入它所有的现实性、它的公共生活、它的精神的和艺术的形式世界之中的。这种遥远的情怀(用尼采的话说),对于古典心灵来说是极端陌生的,因为在那里,人所需要的一切,是切近性、相互的支持和共同体。正是这一点,使得巴罗克的精神跟爱奥尼亚的精神、古代政制的文化跟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的文化,区分开来。也正是这种情怀,使得英雄的行动者跟英雄的受难者区分开来,在西方物理学的图象中,这种情怀显现为一种张力。张力的观念是德谟克利特的科学中所没有的;因为在碰撞与反碰撞的原理中,已意味着拒绝承认有一种支配着空间并与空间同一的力的存在。相应地,意志的要素也是古典心灵意象中所缺乏的。在古典人或古典的国家、古典的世界观之间,根本‐‐对于所有的争吵、嫉妒和仇视而言‐‐就没有内在的张力,没有对遥远、孤独、支配地位的深刻而急切的需要;因此,在宇宙中的原子之间也就不会有任何张力。张力的原理(在势能理论中得到了阐发)根本无法翻译成古典语言,也是古典心智所无法理解的,虽则它已经成为西方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它的内容是从能量概念即自然中的权力意志中推导出来的,因此,它对于我们是完全必要的,而对于古典思想,它是根本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