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裁缝。以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正正当当的设计师,亲自缝制自己设计的服装。”
叶浩将轮椅转了个方向,正对吴久生,重新在青年的周身打量了一遍。
“你别看我现在这样,虽然我的手指是不行了,但眼睛还是很厉害。这是每个裁缝的基本功,要看你一眼,就能目测出大致的成衣尺寸。”
他的眼神最终落在青年的腰上,
“阿生,你太瘦了,26的裤子你穿着短了,但腰又撑不满,难怪会被人误认是小孩子,平时记得要多吃一点。”
他话音刚落,吴久生的双眼便亮闪闪的。
“哇,你怎么这么厉害,光用眼睛都能看出来吗!”
叶浩已经许久没有摸过针线,收到久违的称赞,也开怀地笑了出来。
他的笑容让胡达的眼皮一跳。他看过严天传给他的叶浩的病历单,后遗症实在太严重,即便是在最好的疗养院坚持复健,也基本不可能完全恢复关节的灵活。日常起居也许可以做到自理,但精密细腻的针线活,恐怕叶浩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完成了。
如此残酷的命运无端端降临在爱人的头上,浩劫过后目睹这一切的林建华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胡达叹了一口气,颇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抱歉,这里的条件和你之前的,还是有些差距……”
他指的是康复中心的条件。虽说坪西社区的这家康复中心挂牌不久,已经算是区域内的中等水平,但和之前林建华安置叶浩的那处豪华疗养中心,肯定是不能比的。这儿的护工,一个人要服务好几个病号,且不会一直陪伴在病人身边,很多时候,像如厕、换衣这样的小事,恐怕都还需要叶浩自己努力完成。
叶浩听明白了胡达的意思,他当然不会接受胡达的道歉。
“其实连这里我都觉得太高档了一些。”他打断了胡达没说完的话,“我反正也这个样子了,你们真的不该为我浪费钱。本来裁缝在这个时代也算不上什么多有前途的手艺,现在我靠自己穿个针都穿不过去,吃住要这么舒服做什么呢,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康复中心的,到时候没了手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总归要过苦日子的,还不如早些习惯。”
叶浩说话时,表情里满是自暴自弃的意味,与他整个人和睦的气质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十分引人恻隐。吴久生有些急了,连忙插嘴说:
“你别说这些丧气话,总会有办法的,我听严队长说了,林建华也许就判个两年多呢,两年一转眼就过去了,等他出狱,还是可以回来照顾你的。”
对比吴久生的热心,倒是他说话的内容更出乎叶浩的预料。
他略有些不及反应,睁大着一双眼看着青年。
一个劫持过自己,并且好几次扬言要杀死自己的罪犯,寻常人不去记恨已经十分不容易,怎么还能用这么坦然的语气安慰自己对方不用很久就可以出狱。
叶浩没有控制住自己,开口问吴久生:“你……你不怪他吗……?”
吴久生停顿了一会,表情里升起一股不掩饰的不满。
“怎么可能不怪的,他弄断了胡叔叔一只手呢。”
他说着,还瞥了胡达一眼,那碍眼的石膏已经在胡达的手臂上挂了将近一个月,让他日常的工作量全部乘以了两倍。每想到这个,青年都觉得自己当初咬林建华的那一口实在是咬得轻了。
叶浩自然能够体会。
“我替他道歉,”他说,“虽然我知道作为一个局外人,说任何话都于事无补,也不奢求你们能够原谅他,但我希望能至少替他补偿一些什么,把这间康复中心退掉吧,不要浪费无畏的金钱了。”
“可是为什么呢。”吴久生皱着眉头,“他是他,你是你,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建华是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叶浩问。
不是坏人干嘛要被抓去坐牢呢。他原本预备这样说,猛然间又想起胡达的遭遇,嘟嘟囔囔地换了个说法:“反正在他受到应有的惩罚之前,他不算什么好人。”
“其实你说得也没错。”叶浩笑了笑。
“既然你也这么想,为什么到现在还这么在乎他的事。”吴久生突然问。他懂得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也看过类似的新闻,手段残忍的杀人犯却同时也是个悉心照料年过八旬老母的孝子,执行枪决之前都要跪在地上亲吻母亲的脚背,忏悔自己的罪行。
大概林建华在面对叶浩的时候,的确没那么混蛋,青年心想。
“你觉得我是因为他照顾我,对我好才帮他说话?”叶浩看穿了吴久生的心思,他摇了摇头,“他的确对我很好,但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其实就算你要问我,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本来也不是一个善于描述自己感情的人,说了你也许不信,我花了三十年也没能让他相信,我爱他,他值得。他的确浑身都是缺点,还坐过牢,正因为如此才一门心思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值得自爱,也不值得被爱,他固执地认为,照顾我,对我好,才是唯一能把我留在身边的方法,而我所有的回应不过只是出于善意或者怜悯,我试着解释过,可无论我多么努力想表现出事实并不是那样,两个人却总像隔着一层。我原本以为那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只要在一起,即便现在有些隔阂,也总会解开的。我没有想到,这种拖延会把他的心态变得那么极端,我的确应该替他道歉,我甚至觉得,他会做出那些事情,里边都有我的一部分原因。可尽管如此,尽管明白他罪有应得,我也还是不想放弃他,不想置身事外。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同度过的,我们不是情人,不是爱侣,是彼此的亲人,这辈子也是割舍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