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天在电话里头骂了一句脏话。
“我妈,那些贩毒的简直不是人。”他说,“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手筋和脚筋全叫人挑断了,光左边一条小腿的肌腱就断了七处,左手中指和右手的大拇指残废了,好像还注射了些药物,后遗症也很严重。他们住的地方偏,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送到医院手术接上以后还是落下了病根,人一直瘸着,行动都不便利。叶浩只是普通公民,按理来说够不上是工伤的标准,治安队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特意向市里为林建华申请了补助,治疗期间,免了他不少公立医院的治疗费。不过出院之后的事,就不怎么知道了。”
严天说完之后,电话两头的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严天沉默,是因为体察到执法工作者的不易之处,也是因为对林建华线人立场的突然转变寻找到了逻辑成因,而倍感唏嘘。
胡达的感觉却直白得多,他唯独体会到一阵强烈的后怕,席卷全身。
他一直知道线人工作的风险性,却没有设想过那种风险性也会被直接转嫁给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没有见过叶浩,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想试着对林建华去感同身受,却无法忍受哪怕只是一丁点类似的念头。
如果把那时的林建华换成他,把叶浩换成吴久生的话……
胡达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他不确定,如果遭受那一切的人是总跟在身边,拿依赖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天真青年,他会不会发疯,会不会也像林建华一样,不计后果,甚至干脆放弃自己,重新走向堕落。
命运时而会变得如此残酷,不近人情,将好好的,圆满的东西撕碎了再砸回到你的眼前。而他们这些扎根草莽的小人物,不过是风雨里的一叶小舟,只能随波逐流。
眼前的幸福都是老天爷打赏的,老天爷也随时都有可能把它们收回去。十多年的牢狱生活原本已经让胡达学会了认命,学会了去平静接受生命里所发生的一切好坏事情,可到了这时候,他突然又不想认了。
到了三十七岁的尾巴上,胡达才突然想要去争一把。
不管今后的命运带给他什么样的摧磨,都休想从他的生命里把那个青年带走。
第十八章
胡达靠在窗台上抽烟,低头专心盯着手里摆弄着的那一张纸。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年都没有玩过这种儿时短暂流行过的手艺游戏,对折之后再对折,然后沿着压出的一道痕迹拗出一只尖角来。
阿惠推门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一幅画面,阳光正好落在那沧桑中年人的掌心,在那儿,立着一只小小的千纸鹤。
她想起自己还从来没有问过,关于胡达和那个青年之间的故事,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她看过数不清的言情电视剧,但没有一部,讲述了两个同性之间发生的故事,那在这片土地上总被视为禁忌,阿惠从未想过,那种陌生的情感模式中甚至也会包含有微妙而静谧的浪漫时分。
她看着胡达,内心感慨而柔软,但也仍有些无可避免的拘谨。她仍有些拿不准胡达点名叫她的目的。
这会是个营业的低谷时间段,胡达干完了自己一天的活计,他是来享受自己作为厨师的员工福利的。他找到领班,点了阿惠,在三楼拐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要到了一间房。
“你来了,”胡达抬头看见阿惠,对她点了点头,“坐下吧,我叫了你一个钟,随便聊聊,一会儿就过去了。”
他将手里的千纸鹤收进裤子口袋,靠窗坐着的动作都几乎没有变化。那把椅子距离阿惠坐着床至少还有两米的距离,他们两个人不近不远地相互望着,仅仅只是坐着,“随便聊聊”,胡达是那么说的。
阿惠想起第一天见到吴久生时青年羞涩而善意的举动,他们两个连说的话听上去都差不多,直白坦率,不会让她难做。阿惠不禁感叹,就连这样下意识的体贴两个人也如出一辙。
她彻底地放下心来。
“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带他走的,对吗?”她开口问胡达说,“他好像惹上了不小的麻烦,我听华哥说了,他名下还有一笔欠着的高利贷。”
“嗯。”胡达点了点头。这事他已经知道了,初听说的时候心里的确咯噔了一声,细细听来以后才稍微冷静一些,他学过法,且不说超过国家利率规定的高利贷是不被法律承认的,就是薛锦同擅自以吴久生的名义做抵押这件事,只要能够自证,债务关系一样不成立,如果能够和电子厂的案件一同移送司法,要厘清并不算什么难事,具体的道理他没时间解释太多,之前短暂见面的时分里,也只是告诉吴久生说不用担心,一切他都会解决的。
那话听在青年的耳里是不疑有他的,但在阿惠听来,总免不了要为胡达担心,害怕他并不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冲动行事。
胡达反应了一下,也明白了阿惠想强调的意思。
他替吴久生感谢了阿惠的这份心意,同时又有些惊讶——按说青年被软禁在这儿也不过几天,认识阿惠的时间这么短,当中究竟能有什么交集,让两个陌生人对彼此流露出这样自然而然的关心,就像认识了多年的老友一样。
胡达虽然清楚,青年不过是个屁事不懂的毛孩子,不至于真因为一点肉体吸引而对洗浴中心的小姐产生什么移情,但心里面,难免还是有一丝淡淡的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