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着人往南边走,走到坊市的尽头,清风徐来,吹动一池碧水泛皱,荷花微低螓首,荷叶翩跹如舞,只有水边停憩的几只小舟岿然不动。
谢枕汀告知叶帛玉:“我在这里雇了一条船。”
这一次,他带他来游湖。
钱塘之地,游湖理应首选西湖,可谢枕汀当然不会选择西湖,那地方人多口杂,何况就在叶家大门口,指不定得撞上叶帛玉的多少熟人,当场揭穿他鱼目混珠的把戏。再则说料想叶帛玉自小在西湖边长大,对那一带的风光早已烂熟、腻烦了。
好女坊的这片莲湖虽不大,比不上西湖的曲院风荷,但也别有意趣。这时节莲花尚未开放,个个含苞带羞,有如豆蔻少女。雨打荷叶,如银珠滚落玉盘,伴着湖边浆洗的女子捶打衣物的声响,滴滴答答——嗙、嗙、嗙——此起彼伏,竟有几分和谐。藕花深处有荷香漫溢,枝枝蔓蔓纠缠缭绕,遮天蔽日,将天色掩映成一面小小的玉盘。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歌声,清越婉转,盘旋在玉盘之中,料想是前来采摘莲藕的渔家少女。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
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支莲……”
叶帛玉轻阖双眼,眉目舒展,唇角微噙笑意。他仍是娴静的,整个人却松弛了许多。以谢枕汀看来,叶公子头一回没那么“端庄”了,更多了一份悠然闲适。
之后小舟行驶到东岸,谢枕汀让艄公往岸边的茶楼里抛掷了二十文,请楼里那位最有名的说书先生上船。
他会说《兴唐》《西游录》《东渡传》,也会《莺莺传》《紫钗记》……
谢枕汀将选择权交给叶帛玉,叶帛玉笑而不语。
谢枕汀便道:“这可是个顶顶有趣的人物,我已在他处听过许多回了,不算新鲜,今日全图公子一乐。”
叶帛玉不再推辞,“那就《鬼狐传》吧。”
倒是出乎谢枕汀意料,选了志怪故事。
狐妖艳鬼,幽魅丛生。
在日挂中天的正午听鬼故事,别有一番迥异的感受。
这说书人的长处在于擅口技,故事里的百般人物、男女老少皆能变换自如,惟妙惟肖,只凭这一项,在各个人物抽身换影间就不知将叶帛玉逗乐了多少回,谢枕汀听得心神飘忽,目光时不时向叶帛玉滑去,倒是罕见这人笑得如此开怀。
故事讲完后天色也暗沉下来,艄公适时送上酒菜,菜属寻常的江南菜,蒸鱼、鱼丸、莲藕汤……酒却不一般,是谢枕汀特意寻获的清酒,无一丝杂质,名唤“碧叶梢”。
他耐住性子,等叶帛玉吃了一阵饭菜才将酒壶捧出,添上两杯酒,一并将准备好的由头送出去——“今日兴尽之至,却生出一丝意犹未尽,不如,我们来玩行酒令?”
端看疠人坊一事,叶帛玉的人品有目共睹,毋须多加敲打。谢枕汀从不歧视身患麻风的病患,也不认为自家妹子会。那么进一步的考察就只看两样了——酒品和赌品。
有些人不沾这两样东西的时候看起来或许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一旦沾上了,却会变成判若两人的另一个人。譬如他家那懦弱无能的小叔,酒醉后的深夜不也曾举起刀闯他家来打秋风?
不知这位叶公子的酒品又如何?——谢枕汀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采莲诗·赠友·看朱成碧》
☆、第8章
行酒令有难度高的玩法,适用于饱读诗书的文人学士,律令要严格押韵对偶,讲究有典故、有出处;也有通俗易上手的玩法,适用于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只需要绕口令或拆字令,不过是劝酒助兴的添头。过于高雅的行酒令谢枕汀是不会,可也不愿在叶帛玉面前做一些低俗的词句,好歹少年时也曾在私塾读过几年书,肚子里撑死了还有几斤墨水。
于是选了一种最基本的律令,只需要命题和押韵。押韵他总是会的。
“联句以咏月。”谢枕汀在叶帛玉的手背上写下规则。
又先给出了第一句:“月落下章台。”
叶帛玉略一沉吟:“月傍九霄多。”
“月照一孤舟。”
……
这场斗酒让谢枕汀没有料到的是:叶帛玉的酒量竟好到与他不分轩轾。为方便行令,他没有坐到叶帛玉对面,就在他左手边落座。能装满一升酒的壶已添过七八次,二人有来有往,下肚的酒一半一半,期间他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呼吸没有乱一分,为酒令思索的间隙也几乎一样长,可见思绪不曾中断过,大脑也不曾因酒液迷乱,唯有白皙的面上渐渐沁出一抹薄红,像极了荷花瓣尖端那抹浅淡却鲜嫩的颜色。
酒液积蓄在体内逐渐催化,烧灼肺腑,温度从里蔓延到外,谢枕汀能感受到体温上升,连指尖都染上温度,于叶帛玉微凉的手背上一笔一画描摹时触感鲜明,他稍作迟疑,疑心会否在对方的皮肤上烙下印痕——如同他脸上的颜色一般。
收手再定睛看去,好在什么也没有。
谢枕汀晃晃脑袋,暗叫一声不好,只怕今晚没能灌醉同席的人不说,自己一个不支先倒下去,那可就不好收场了。便寻了个理由要从船舱里出去,惹来叶帛玉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随口搪塞:“等你喝完这杯酒我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