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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第1页）

当下由何丽娜做东，陪着大家吃过了晚饭，已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没有荷叶的水中，露出一片天来，却荡漾不定；水上有几盏红灯移动，那便是渡海的小画舫了。远望漪澜堂的长廊，楼上下几列电灯，更映到水里去，那些雕栏石砌，也隐隐可见。伯和笑道：&ot;我每在北岸，看见漪澜堂的夜色，便动了归思。&ot;家树道：&ot;那为什么？&ot;伯和道：&ot;我记得在长江上游作客的时候，每次上江轮，都是夜里。你看这不活像一只江轮，泊在江心吗？&ot;何丽娜笑道：&ot;陶先生！真亏你形容得出，真像啊！&ot;伯和道：&ot;我还有个感想。我每在北海乘凉，觉得这里天上的星光，别有一种趣味。&ot;家树道：&ot;本来这里很空阔，四围是树，中间是水，衬托得好。&ot;伯和笑道：&ot;非也。我觉得在这里看天上的银河，格外明亮。设若那河就只有北海这样宽，我要是牛郎织女，我都不敢从鹊背上渡过去。何况天河决不止这样宽呢。&ot;家树笑道：&ot;胡扯胡扯！&ot;陶太太也是怔怔的听，以为在这里对天河有什么感想，现在却明白了，笑道：&ot;你这真是&039;&039;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039;&039;哩。现在天上也是物质文明的时代，有轮船，有火车，还有飞机，怕不容易过河吗？我猜今年是牛郎先过河，因为他是坐火车来的。&ot;伯和道：&ot;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过河了。这个时候，也许他们见面了。&ot;陶太太抬着头望了一望道：&ot;我看见了，他们两个人，这时坐在水边亭子下喝汽水呢。&ot;这时，家树和何丽娜，都拿了玻璃杯子，喝着汽水呢。何丽娜一听忍笑不住，头一偏，将汽水喷了陶太太两只长统丝袜都喷湿了，便将一只胳膊横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个不了。陶太太道：&ot;这也没有什么可乐的事！为什么笑成这个样子？&ot;何丽娜道：&ot;你这样拿我开玩笑，笑还不许我笑吗？&ot;说着，抬起头来，只管用手绢去拂拭面孔。家树对于伯和夫妇开玩笑，虽是司空见惯，但是笑话说得这样着痕迹的，今天还是第一回。而且何丽娜也在当面，一个小姐，让人这样开玩笑，未免难堪。但是看看何丽娜却笑成那样子，一点不觉难堪。

于是这又感到新式的女子，态度又另是一种的了……当下伯和见大家暂时无话可说，想了一想，于是又开口道：&ot;其实我刚才这话，也不完全是开玩笑。听到说这北海公园的主办人，要在七月七日，开双七大会，在这水中间，用电灯架起鹊桥来，水里大放河灯。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热闹一下子。你二位来不来呢？&ot;家树道：&ot;太热闹的地方，我是不大爱到的。再说吧。&ot;何丽娜一句话没有说出，经他一说，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ot;你爱游清雅的地方，下一个礼拜日，我们一块儿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吗？到那里还不用住旅馆，我们认得陈总长，有一所别墅在那里，便当得多了。&ot;何丽娜道：&ot;有这样的好地方，我也去一个。&ot;家树道：&ot;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点功课，预备考试了。若要考不上一个学校，我这次赶回北京来，就无意义了。&ot;伯和道：&ot;你放心！有你这样的程度，学校准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赶回北京来，不过是如此，那才无意义呢。&ot;伯和这样说着，虽然没有将他的心事完全猜对，然而他不免添了无限的感触，望着天上的银河，一言不发。家树这种情形，何丽娜却能猜个八九，她坐在对面椅子上，望着他，只嗑着白瓜子，也是不作声。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口气叹出，大家倒诧异起来。陶太太首先就问她这为什么？要知她怎样的答复，下回交代。

第一卷第一十五章

?第十五回　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　桐阴听夜雨落木惊寒却说何丽娜忽然叹一口气，陶太太就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道：&ot;偶然叹一口气，有什么原因呢？&ot;陶太太笑道：&ot;这话有点不通吧！现在有人忽然大哭起来，或者大笑起来，要说并没有原因，行吗？叹气也是人一种不平之气，当然有原因。伯和常说&039;&039;不平则鸣&039;&039;--你鸣的是哪一点呢？&ot;何丽娜道：&ot;说出来也不要紧，不过有点孩子气罢了。我想一个人修到了神仙，总算有福了，可是他们一样的有别离，那末，人在世上，更难说了。&ot;家树忍不住了，便道：&ot;密斯何说的是双星的故事吗？这天河乃是无数的恒星……&ot;伯和拦住道：&ot;得了！得了！这又谁不知道？这种神话，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在我们这样干燥烦闷的人生里，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们拿来解解闷也好，这可无所碍于物质文明，何必戳穿它。譬如欧美人家在圣诞节晚上的圣诞老人，未免增加儿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儿的长辈依然假扮着，也无非是个趣字。&ot;家树笑道：&ot;好吧，我宣告失败。&ot;陶太太道：&ot;本来嘛，密斯何借着神仙还有别离一句话来自宽自解，已经是不得已。退一步想了，偏是你还要证明神仙没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风景。密斯何！你觉我的话对吗？&ot;何丽娜道：&ot;都对的。&ot;陶太太笑道：&ot;这就怪了！怎么会都对呢？&ot;何丽娜道：&ot;怎么不是都对呢！樊先生是给我常识上的指正，陶先生是给我心灵上的体会。&ot;陶太太笑道：&ot;你真会说话，谁也不得罪。&ot;当他们在这里辩论的时候，家树又默然了。伯和夫妇还不大留意，何丽娜却早知道了。越是看出他无所可否，就越觉得他是真不快。他这不快，似乎不是从南方带来的，乃是回北京以后，新感到的。那是什么事呢？莫非他那个女朋友对他有不满之处吗？何丽娜这样想着，也就沉默起来。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妇两个人说话了。坐久一点，陶太太也感到他们有些郁郁不乐了，就提议回家。伯和道：&ot;我们的车子在后门，我们不过海去了。&ot;陶太太道：&ot;这样夜深，让密斯何一个人到南岸去吗？&ot;伯和道：&ot;家树送一送吧。到了前门，正好让何小姐的车子送你回家。&ot;何丽娜道：&ot;不要紧的，我坐船到漪澜堂。&ot;陶太太道：&ot;由漪澜堂到大门口，还有一大截路呢。&ot;她听说，就默然了。家树觉得，若是完全不做声，未免故作痴聋，太对不住人。便道：&ot;不必客气，还是我来送密斯何过去吧。&ot;伯和突然向上一站，将巴掌连鼓了一阵，笑道：&ot;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吧。&ot;家树笑道：&ot;这也用不着鼓掌呀！&ot;伯和未加深辩，和他太太走了。

这里何丽娜慢慢的站起，正想举着手要伸一个懒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随又放下来，望着家树微笑道：&ot;又要劳你驾一趟。我们不坐船，还走过去，好吗？&ot;家树笑着说了一声&ot;随便&ot;，于是何丽娜会了账，走出五龙亭来。

当二人再走到东岸时，那槐树林子，黑郁郁的。很远很远，有一盏电灯，树叶子映着，也就放出青光来。这树林下一条宽而且长的道，越发幽深了，要走许多时间，才有两三个人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静。两人的脚步，一步一步在道上走着。噗噗的脚踏声，都能听将出来。在这静默的境地里，便仿佛嗅到何丽娜身上的一种浓香，由晚风吹得荡漾着，只在空气里跟着人盘旋。走到树荫下，背着灯光处，就是那露椅上，一双双的人影掩藏着，同时唧唧哝哝的是一种谈话声，在这阴沉沉的夜气里，格外刺耳。离着那露椅远些，何丽娜就对他笑道：&ot;你看这些人的行为，有什么感想？&ot;家树道：&ot;无所谓感想。&ot;何丽娜道：&ot;一人对于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坏都可以，决不能一点感想都没有。&ot;家树道：&ot;你说是眼前的事吗？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发生什么感想。譬如天天吃饭，我们一定有筷子碗的，你见了筷子碗，会发生什么感想呢？&ot;何丽娜笑说：&ot;你这话有些不近情理，这种事，怎么能和吃饭的事说成一样呢？&ot;家树道：&ot;就怕还够不上这种程度，若够得上这种程度，就无论什么人看到，也不会发生感想了。&ot;何丽娜笑道：&ot;你虽不大说话，说出话来，人家是驳不倒的。你对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不肯轻易表示态度的吗？&ot;家树不觉笑起来了，何丽娜又不便再问，于是复沉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