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ldo;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rdo;这大概是恪守儒家道德规范的传统士大夫所企盼的人生最高境界。&ldo;文死谏,武死战。&rdo;在以卫道士自命的海瑞看来。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也就是他敢于冒死强谏的思想基础。同样,也就在这一轰动全国的事件中,海瑞真正实现了他孜孜以求的道德理想,&ldo;一日而直声震天下,上及九重,下薄海内外,无不知有所谓海主事也。&rdo;可以说,海瑞本人的道德追求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然而,这并不能为其实现自己救国救民的政治理想打开绿灯。
新即位的穆宗皇帝早就听说了这位&ldo;海刚峰&rdo;的大名,因而海瑞很快官复原职,天下官民拍手称快。不久,海瑞又升迁为大理寺右丞,官居正五品,开始了一段较为平静的仕宦生涯。先后历任两京左、右通政(正四品)等职。隆庆三年(1569年)夏天,海瑞又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到任之后,海瑞锐意兴革,整肃吏治,一切以黎民百姓的利益为重,力摧豪强,扶助贫弱。没想到由此掀起轩然大波,海瑞的抗争遭到失败,几乎完全断送了自己的仕宦之路。
应该说,海瑞过于乐观,错误地估计了局势。海瑞曾在浙江淳安、江西兴国大力整顿吏治,使当地面貌为之一新。虽然由于抵制朝廷高官,遭到报复,但他兴利除弊的行动并没有受到过多的阻力。这两地均属偏僻穷苦之地,没有多少官僚士绅的势力,海瑞在当地的政治改革的影响相当有限。而应天十府的情况就大相径庭,应天巡抚的辖区有应天(今南京)、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太平、宁国、安庆、池州等地,是当时明朝人口最集中、经济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大批闲居的官员麇居于此,号称&ldo;仕宦之渊薮&rdo;。海瑞的莅任本身就引起了当地士绅的惊慌。自忖有贪贿行为的官吏要求辞职或改到他处任职,原装有赭红色大门的豪强也连忙将门漆成黑色。名满天下的海瑞意气轩昂地&ldo;单车入官署&rdo;,&ldo;慨然以澄清天下自任&rdo;。
但海瑞没有认真分析应天当地的客观状况,却把他在淳安、兴国等地的施政经验照搬照抄,如他将《淳安政事》一书润色扩充为《督抚宪约》,宗旨仍然是&ldo;斥黜贪墨,搏击豪强,矫革浮淫,厘正宿弊&rdo;。海瑞的施政特征首先是&ldo;搏击豪强&rdo;,即专门跟称霸一方的豪绅之家作对。然而要在应天十府做到这一点,不啻于捅马蜂窝,引火烧身。当时有识之士就明确指出:&ldo;天下财货,皆聚于豪势之家。&rdo;应天一带正是官绅地主集团力量最集中的地区。赵翼《廿二史札记》中专有一节《明乡官虐民之害》,扼要地抨击了明代官绅横暴乡里、鱼肉细民的状况,这也就是应天一带情形的真实写照。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土地兼并的矛盾。豪强田连阡陌,弱者无立锥之地,丧失土地的农民被迫四处流亡。一州一县之内,流徙之民,常居其半。这种状况不仅导致朝廷的税赋不足,更激化了社会矛盾。面对如此敏感而棘手的难题,海瑞竟&ldo;冒天下之大不韪&rdo;,从土地问题开刀,逼令侵夺民田的官绅之家退田。而当地占地最广的士绅之一竟是对海瑞有恩的退休首辅徐阶,产业之多,令人骇异,据说有田数十万亩。海瑞也一视同仁,责成徐阶退其田亩的半数以上。这使饱受势豪欺压的平民有了扬眉吐气、申诉冤屈的机会,却让徐阶处于十分难堪的境地。贫苦农民成群结队,沿街呼号,每日都有上千人在徐府门前示威哄闹。徐府家人无计可施,只得取来臭泥粪堆在院前,见有人闯入便用泥泼出。徐阶对海瑞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作为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权臣,徐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的暗中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海瑞的命运。
海瑞的另外一项重要改革,更是激起了整个官僚集团的反感,使一度众望所归的&ldo;海青天&rdo;陷于非常孤立的境地,这就是&ldo;裁减邮传冗费&rdo;。驿路在中国古代交通运输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明代开国之初,朱元璋等人即特别重视驿路的建设,为公差人员的往来提供方便,并制定了较严格的规定:&ldo;州县理民事,驿递管过客。&rdo;州县官吏不准参与驿递之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于种种原因,这种制度已形同虚设。驿递经费的拮据促使来往官吏责成地方官提供所需夫马,地方官为交好路过的高官也主动地提供方便,而这种额外的费用都向境内的民户摊派。这自然增加了民户的负担,然而相沿已久,成为一种官场上尽人皆知之事。海瑞莅任后,迫切要减轻民众的疾苦,发现&ldo;过客之费,不减贪吏&rdo;,就大刀阔斧地进行更张,大幅度地削减来往官吏的招待费用,甚至细枝末节也进行了明确的规定。如将鼓吹旌旗手由原来的8人改为1人,舆夫扛夫由24名改为4名。
海瑞的本意在于减轻平民的负担,缓和社会矛盾,无可厚非,但这种处理方式不免过于简单,大有&ldo;不近人情&rdo;之嫌。封建时代官吏升迁转调相当频繁,而且一般均携带家眷。在交通条件相当艰苦的年代,长距离的辗转奔波是非常不容易的,正如俗语云:&ldo;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rdo;而如何改善交通环境与设施,则是官府的重要责任。如果朝廷对此忽视不理,必将使这种交通运输矛盾更加突出,增加奔波中各级官吏的痛苦,明代驿站的演变正说明了这一点。驿递制度自洪武年间确立后,一直未作任何更订,至海瑞生活的年代,大约已有近200年的时间。原有的制度显然已大大过时,日趋腐败的明朝政府对此视而不见,各级地方官吏必然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干预与调整,为来往官吏提供便利,很难一概归结为阿谀奉迎。海瑞对此缺乏认真的分析,闭口不谈朝廷对驿递制度弊端的责任,却简单地以&ldo;恢复祖制&rdo;为旗号,一味削减习以为常的官吏驿站待遇,使过往的官吏陷于无人理睬的境地,扛夫与驿马不足,只得自己掏钱另外雇请,可谓苦不堪言。有的官吏甚至干脆绕道而行,离开海瑞的辖区。应天十府的各级官吏怨声嗷嗷,对海瑞的这种更张均持反对态度。&ldo;众怒难犯&rdo;,在官官相护的封建官场上更是如此,空前的孤立使海瑞在遭到弹劾与攻击时,再也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鸣不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