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画舫上的喧哗声愈来愈烈,有人忽然回过神来:“咦?怪了,这前面四位姑娘都已经舞过,那织晴姑娘怎么还迟迟没有动作呢?”
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嗓门极大,猛就高喊了一声:“十三娘!织晴不会是跑了吧?”
“嘿!”有人应和,“还真有那可能!十三娘,你这可不厚道,织晴那娘们跑就跑了,你事先也得知会我们一声吧?”
众人起哄喧闹,也有污言秽语夹杂其中。黑夜撕扯下了许多人平常衣冠楚楚的面具,欢场之地又给了众人放纵的理由。十三娘也暗暗觉得古怪,按照正常的时间来算,荷语舞毕之后,织晴早便该出来了。她盈盈起身,眼珠子一转,香肩微斜,正要说话间,那到嘴边的话语却化作了一个气音:“织……”
一字未能吐露完整,十三娘半张朱唇,风韵极浓的脸上全是惊愕难言。
她看到了,陆陆续续也有其他人看到了,于是刚才还吵闹喧哗的大画舫上忽又被一整片的寂静笼罩。
这是一种十分难以言喻的感觉,当适才被半遮的明月又自云中滑出时,那一面波光映照的湖面上忽似被水墨铺洒出了一副玄妙之极的画面。
黑夜是背景,一切颜色在这朦胧月色下都显得幽淡模糊,只有荷叶的影子亭亭而立。几支小荷尖角摇曳于夜风当中,一个裙裾飞扬的轻盈身影在荷花丛中婉转跳跃,不似人间之人。
没有乐声伴奏,仿佛这夜色、这风声,甚至是人们喧闹的声音都可以做她这一舞的伴奏。
世间万物皆是天籁,红尘颜色都是虚无。
她就像是忽然闯入了人间的一缕清风,不做任何昭告。不需旁人欣赏,只是怡然自得。
不同的人看到了不同的东西。有人看她腾挪趋跃,一个转身间姿态也见妙曼;有人看她月下自顾轻舞,却是遐想其笑语回眸;还有人看她足尖轻点便是滑翔数丈,又如见仙鹤曼舞,仙风相乘。
织晴不是第一次跳着荷上舞,却是第一次跳得如此洒脱无拘。甚至可称毫无章法。然而就是这毫无章法的舞蹈。却偏偏给人无比闲逸动人的感觉,这种感染力只在不知不觉中便将人心神俘获,叫人不自觉便连心都跟随起舞。
凡人不懂这种感染为何物。张兆熙却是懂的。
他看得到更多,所以他才震惊。
不错,在他的眼中,这荷上舞蹈的女子并非当真能够凭虚御风。那画舫上其实垂下了数根暗色的丝绦被她缠在腕上腰间。所以她的动作并未真正超越凡人极限。
但在张兆熙看来,这荷上起舞之人即便不能真如修仙者一般御风而舞。却着实是比许多修仙者还要叫人惊叹。
御风之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凡筑基以上的修仙者人人都能御风,只是水平高低不同而已。所以张兆熙的惊叹在于,他居然依稀在这个凡人女子身上看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道”的东西。
只因技近于道。所以她才能有这样强大的感染力。
仿佛她这一举手一投足都迎合了风的节拍,仿佛她一侧耳都可以听到湖上万物的生息,仿佛她正融于风中。又似化于水中,又仿佛……她什么都不是。
无穷富有。无边寂寥。
张兆熙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她侧身仰头,那眼角微微上挑,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挂着稀松露珠,那种说不上是坚毅还是脆弱的眼神叫人莫名地呼吸一紧。
月光清清淡淡地洒下来,渡过一片银白光辉,又折射在她乌瞳之中。
猛然间一个闪光落入张兆熙眼底,就仿佛是刻印了瞬间的魔咒。
张兆熙还未从适才的惊愕中回转过心绪,忽然就又觉得从血液到五脏六腑猛然一紧,然后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乎不受自己控制。
这种激烈的反应让他先是一慌,紧接着就垂下了眼睑。然后他强自镇定地将杯中残酒饮完,默念静心口诀调息,这才渐渐平复下心跳。细微一声脆响之后,他将酒杯放回了桌上。
他却没有注意到,这点细微声响惊醒了身旁原本正惊讶出神的十三娘。
十三娘强自收敛心神,又惊又喜:“织晴这丫头何时居然进步到了这般程度?”她的眼珠子习惯性一转,忽就落在桌上一只酒杯上。
这只酒杯就摆放在张兆熙身前,而十三娘分明看到,这青铜雕花的精致酒杯上,深深凹陷了三个手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