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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第2页）

这一张织毯真美。粗糙的纹理，似乎还讲着沙漠与骆驼的故事。褐色的树干上织出鲜绿的叶子，叶子边飞着彩色的鸟。在方舟中躲水灾的诺亚会放出一只鸽子，见衔着一枚叶子回来，遂知道水已经退了，让万物重生的泥土已经冒了出来。织这张毯子的人，是在回忆诺亚的故事吗？

&ldo;五百块美金，马上卖给你！&rdo;留着小胡子的店长很果断地说。

我爱在耶路撒冷的小市场里买一张诺亚的织毯，但是卡碧说过，讲价是国民义务。

&ldo;一百块！&rdo;我回价，作出果决的样子，其实心很虚。

&ldo;一百块？&rdo;小胡子很痛心，很不可置信的撩起毯子，&ldo;这么美丽的东西才值一百块？&rdo;我也要心碎了，是啊，这么美丽的东西，怎么只值一百块，但是我的脚在往外走。

&ldo;回来回来，拜托拜托，有话好商量嘛！别走别走‐‐&rdo;

他扯着我的手臂往里拖，行动敏捷的拉出另一张织毯，也有绿叶与鸟，但颜色比较暗淡。

&ldo;这一张卖给你，三百块，只要区区三百块！多给我一毛都不要。&rdo;

&ldo;那一张，一百块！&rdo;我在简化我的语言。在小说的技巧中，语句越短，表示一个人越果决。

&ldo;小姐，&rdo;小胡子很痛苦的闭上眼睛，&ldo;你知不知道，织毯工人要吃面包？他还有很多个小孩要吃面包？我有五个小孩，我也要吃面包。&rdo;

他眼睛一亮，伸出四个指头，&ldo;四百？&rdo;

&ldo;一百五。&rdo;

&ldo;三百五？&rdo;

&ldo;一百五。&rdo;

&ldo;两百，两百就好了。真的，两百我跟我的孩子就有面包吃了。&rdo;

我叹了一口气，给了他一百八。扛着我的绿叶与鸟走出狭窄的市场，走进一条石板路，是名叫&ldo;耶稣&rdo;的那个犹太人曾经背着十字架、血滴在石板上的那条路。

黄昏的太阳把城墙的影子映在窄窄的路上，一个全身披着黑衣的老妇人坐在阴影中织绣。

※※※※※

又是机场。站在干净得发亮的地板上，人们礼貌地低声细语。等候亲友的人服装整齐、姿态优雅的站着，不露出焦躁的神色，不挤到门口去。与别人保持相当的距离，以免彼此干扰。接到了亲友，没有人放任的狂喊。只是拥抱，低声的问好，回到自己的车里再大声谈话。

公路上车子稀少，井然有序，没有任何喇叭声、急刹车的尖锐声。停车付费，全自动化，没有找错钱的可能。

转进车库时，我看见人行道上一条大狗，狗的主人正在弯身把地上的狗屎捡进手中的塑胶袋里。

我又回到了瑞士。

在公园的花径上相遇，瑞士人会与你礼貌地说&ldo;早&rdo;。在板凳的两头分别坐下，他会微笑地说：&ldo;今天天气不错呀！&rdo;你们可以每天在公园相遇，每天在板凳上说几句话，但是他绝对不会开口请你到他家去。

他会亲切的帮你把婴儿车抬进公车里，会把门撑着让你进去，会把位子让给你坐，但在同车的这一路上，他与你唯一会说的一句话，是&ldo;再见！&rdo;他不会问你来自哪里、往哪里去、住在何处、做什么事。碰到一个非常多话的人，在说&ldo;再见&rdo;

之前他会说一声&ldo;今天天气真好。&rdo;

在信箱里突然出现一张素雅的讣闻：何年何月何日葬礼在何处举行，地址与我的一样，‐显然是同一栋楼里的人，整栋楼也不过十户人家。可是这死者是谁？我不认识。发讣闻给我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谁。在这美丽的公寓住了一年，邻居之间唯一的沟通是楼梯间一声匆促的&ldo;你好&rdo;，面容还没看清楚，人，已经消失在门的后面。哪一家住了多少人？不知道，因为从来不曾听过吵架、欢笑、电视、音乐、儿童的追逐声、厨房的炒菜声。整栋楼有侯门深似海的安静。

在和气、礼貌、优雅的&ldo;你好&rdo;后面，总是透着一丝凉气，人与人之间冻着冰冷的距离。

于是我想起在士兵腿间玩躲猫猫的幼儿，对陌生人毫无间隔坐进车为我们带路的女人，耶路撒冷那个为&ldo;孩子的面包&rdo;努力而热切地奋斗的店主、菜市场中裸着流汗的胸膛击节歌唱的摊贩、比手划脚脸红脖子粗吵架的工人……人的声音、人的愤怒、人的汗水、人的眼泪，像一个蓄满了水的气球，而有落地就要炸开的饱满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