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龟壳裂纹向来密密匝匝枝杈蔓生,需要神巫绞尽脑汁的解释和研究。其实隐隐有人质疑,这是龟壳的自然爆裂,神从未降临过他的旨意,只是无人敢于言明。
可今日,不需要神巫的思索和解释,神的旨意单纯明白。
神曰:允。
巫郁离抚摸着龟甲,裂纹刮蹭着他的指尖。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离开月牙谷,离神最近的一次。
他抬起灿烂的眼眸,宣布道:“神曰:允!”
底下一片寂静,无人说话。直到最后,一个神巫从座中站起来,他摘下面具,道:阿离大人,我本来……并不想这么对您。毕竟疠疫盛行,我垂死之际,是您救了我的命。可是事到如今,您一意孤行,我也不好再隐瞒下去了。”
戚隐认出来,这是当初劝巫郁离用奴隶试蛊的那个神巫。巫郁离眸中有讶异,问道:“巫旸,有话不妨直说。”
“阿离大人,您其实是奴隶的孩子,对么!”那叫巫旸的神巫大声道。
所有神巫俱是一愣。
巫旸道:“我进入神殿的日子不久,前年起才担任历正一职。我整理典籍,翻阅神巫名簿,何人何妖何魔,出身何方,父母三代,皆有记载。唯有阿离大人,来历不详。我询问老神巫,询问诸位前辈,发现他们对阿离大人的来历都说不分明,却奇异地笃信着阿离大人出身显贵。”
巫衡捂着自己的头,眼中血丝遍布。戚隐心中不自觉焦急,这些人显然已经隐约意识到神语了。
“我心中生疑,却并未多想。”巫旸继续说,“直到疠疫初行,我随阿离大人去往山下,路遇一犬族妖奴。他告诉我,阿离大人乃是他童年玩伴,诨名月牙,早应埋身月牙谷首领的坟墓,却死而复生。今日,我已将那犬妖带来,阿离大人,你要同他对峙么?”
“不必了,”巫郁离很平静,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出身月牙谷。我死而复生,全赖白鹿大神搭救。义父收留我,也是大神低语所致。经卷有载,神祇低语,无人不遵。是白鹿大神在你们的耳边说话,对我敞开神殿的大门。我知道,你们一定很难相信。但是……”他捧起龟甲,上面的横纹映入大家的眼眸,“你们看,这难道不是神的旨意么?千百年来,可有哪一次的龟甲裂纹如此这般?”
“是……是……”巫衡喃喃道,“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当年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话,让我去月牙谷,去接一个孩子,让我务必照料他平安健康长大。”巫衡热泪盈眶,“这是神在对我说话,是神!”
座中窃窃私语,渐渐有人相信,连连点头。
“不,你们错了!”巫旸喊道,“这分明是他的妖术!数百年来,谁曾亲眼见过白鹿大神?他区区一个奴隶之子,何能得大神相救?神岂会不顾我们,转而青睐一个蓬头跣足的奴隶?”巫旸指着巫郁离,一字一句道,“他在撒谎!他利用他的妖术,矫传神意,欲变祖宗圣法,篡权渎神!”
所有神巫和首领恍然大悟,纷纷站起来骂道:“巫郁离,你胆大包天!”
巫郁离依然屹立台上,不紧不慢道:“若不信我的卜筮,巫旸,不如你自己来再卜一次?若神真的应允,又岂不会在你的龟卜上降临旨意?”
他这话极有道理,巫旸竟噎住了。巫郁离向他颔首,彬彬有礼。他向来是这样,不管遇到何种危机,何种困苦,总是不疾不徐。他的话语明明平和温柔,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压力。
巫旸咽了咽口水,还没来得及回答。有个狼族的首领站起来,骂道:“还卜什么卜,一个奴隶说的话你们也听!假扮神巫,混入神殿,矫传神意,这桩桩件件,还不够治他的罪么?把他拉下来,拖出去,剥了他的衣裳。他是个奴隶,就去泥坑里给老子老老实实猫着!”
所有部落首领大声叫好,即刻便有武士按着刀逼近高台。黑夜中,妖魔磨着锐利的獠牙,森然的注视高台上的他。凡人也无动于衷,冷漠地旁观。旧日跟随巫郁离的巫众都露出迟疑的目光,步步后退。
“吾等神巫,敬听神意。神怜万民,尔等即为神巫,为何不听神旨?为何不泽被胞民?”巫郁离诘问那些沉默的神巫,字字铿锵,字字入骨。
“谁同你是胞民?我们是神的子嗣,你们是神的牲畜。神怜万民,不怜牲畜!”狼首声震高台。
巫郁离大睁着眼睛,木然当场。他蓦然间发现,原来一开始他就注定要失败。统摄凡间的从来不是神明,而是这些手握兵戈的贵胄。他们根本不在意龟卜的内容,更不听从于缥缈的神明。他们没有怜悯,更无慈悲,他们要踩在奴隶的肩膀上,才能彰显出自己的高贵。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单和疲惫,心无休无止地落了下去。他太天真,这场赌上前程和性命的博弈,他输得彻彻底底。
“唉……”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叹息。
眸子一缩,他抬起头,看见所有妖魔凡人震惊的眼神。他们愣怔怔地望着他……不,他的身后。巫郁离缓缓转过身,眼前是月光凝成的曲折天梯,高挑皎洁的神鹿从那上面缓缓走来。它一点儿也没有变,一如当年,生花的鹿角,修长的身躯,披挂着满身的月辉。
灿烂的神祇,突如其来,在他的眼前降临。
绝对的安静,没有谁敢说话。除了巫郁离,所有凡灵俯下他们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