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不知道在哪一层停了下来,一群人惊骇地看着电梯里歇斯底里大哭、口鼻处全是鲜血的女人,迟疑着不敢踏足进去。电梯门复又合上,剩下渐渐止住哭泣的辛霓。
电梯再一次停下,像受到无声的催促,辛霓恍恍惚惚地出门,沿着走廊走进尽头处的洗手间。她掬一捧水,将脸埋在水里,将满脸狼狈洗去。新的眼泪和鼻血又冒出,她便再掬一捧水。这样过了很久,她神志清明起来。
她没有回珍霓,一路下了楼,走出大厦。马路上的喧嚣声很大,渐渐盖掉她心底的喧嚣,正午阳光很有几分暖意,她站在那薄薄的温暖里,麻木地看着这个有些脏又有些浮华的世界。
还是那个世界,但也不是了,她成了一个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辛霓沿着马路往北方一直走,许许多多的往事在她眼前穿梭。像理一团乱麻,她将十六岁后有关祁遇川和青蕙的回忆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终于从心底完全肯定了康卓群的说法。
眼泪再一次从她肿胀的眼中滚落,单单是因为委屈。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招致这样的欺骗与戕害?但她又无法理直气壮地委屈,无所顾忌地宣泄,因为导致这一切的是她此生最亲的那个人。
她忆起大一那年复活节,她在尹青蕙的强烈要求下,陪她去独立剧院看了场话剧《群鬼》。那个过程,她一直都有种莫名的不适,因为整本故事的主题都围绕着《圣经》里那句“父辈的罪孽,要由子辈偿还”展开。她很排斥这种价值观,也不能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要成为另一个人的替罪羊。
现在想来,尹青蕙邀她看这场戏也是有深意的——她用这种方式向她阐明了自己复仇大计的思想体系:她和易卜生一样,信奉父债子偿。
“父债子偿……”
辛霓出神地将这个词默念一遍,凄恻一笑,随着这一笑得了几分松快。这样也好,她替父亲受了过,那他就不再欠尹青蕙什么了。她的牺牲,促成了对父亲的救赎。从此以后,他们两清了。
祁遇川一边松着领带,一边开别墅的门锁。他表情疲惫,像负重行了很远很远的路。门推开时,一片暖暖的烛光出乎意料地映入他的眼帘。他的手从领带上滑下,带着几分疑惑穿过光线暗淡的大厅,走进烛光如霞的饭厅。
象牙白的长桌上布满了食物、鲜花、蜡烛,微微摇曳的烛光后,着一袭轻薄烟灰夜礼服端坐的辛霓,正静静望着他。
场面温情浪漫,布置这一切的人却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寒意。祁遇川一时拿不准辛霓的意思,他环视四周,朝窗边走去:“为什么把窗帘都拉上?”
“想给你一个惊喜。”
祁遇川听见她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颤抖,顿下脚步,返身回到餐桌前。他拉开椅子坐下,洞若观火地盯着辛霓的脸。她静心装扮过,编了条希腊风情的发辫,白玉般细腻无瑕的面庞被烛光映照出一层霞光般的艳色。这让他联想起他们在爱琴海共度的蜜月,心底不由有了些被取悦的欢愉。唯一叫他不满的是,过浓的烟熏眼妆掩去了她的清澈明净,让她看上去平添了几分鬼阴阴的攻击性。
别有一种野性的美,可惜他不太欣赏得来。他伸手触向她眼角,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那里的妆面:“去卸了。”
辛霓眸光流转,魅惑一笑:“不好看?”
祁遇川收回手指落座,微眯着眼睛打量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就喜欢你原本的样子。”
辛霓没有理会,打开红酒,小心翼翼地为彼此斟上。
祁遇川也不再纠缠那个话题,目不斜视地铺开餐巾,挑了些沙拉放入口中:“今天没有去医院?”
辛霓温声软语说:“车已经开到医院门口了,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忽略了你,就匆匆看了爸爸一眼,折回来为你准备了这个惊喜。”
祁遇川接过辛霓递来的红酒,一饮而尽,完全放松了下来:“你最近太累了,应该准备惊喜的人,是我。”
辛霓低头一笑,用眼风领受了他的心意。她小心翼翼地拣了两只心形的起司球,推到祁遇川面前:“我按你的口味做的,伴红酒不错。”
祁遇川握住她的手,一面暧昧地揉捻,一面为自己倾了半杯红酒:“下周找个时间,我们飞额济纳。这阵子的胡杨林不错。”
辛霓巧妙地抽回手,拈起一只起司球喂到他嘴边说:“好啊,你说话算话。”
祁遇川无声一笑,将那只起司球衔走,就势在她指尖上轻轻咬了一口。
辛霓陪他吃完东西,放下刀叉,起身步去置物架旁,打开了音响。舞曲倾泻而出,辛霓优雅地打了两个旋儿,转到祁遇川身边,朝他递出手。
祁遇川起身将她拉入怀中,一边跟着节拍走步,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辛霓同他对视,缠绵的旋动中,她的眸光随着光线的变化忽明忽暗。一曲舞罢,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轻轻将头倚去他怀中。
他温热的唇落在她柔美的耳翼上,鼻息变得意乱情迷。辛霓数着他的心跳,感觉时机成熟后,轻轻踮起脚尖,突然在他耳边,学尹青蕙的声音叫道:“あなた。”
那声音惟妙惟肖,足有九成相似,宛若青蕙亲临。
祁遇川触电般将她推开,倏然睁大眼睛,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