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是不肯,看着他的眼睛,倔犟地,清楚地,一字一句:&ldo;不,我不要喝孟婆汤。我不要忘记你。如果真有轮回,有来世,我愿意忘了我自己是谁,但是我不要忘记你,会从一落地开始就到处寻你,直到重新和你在一起。&rdo;她的声音软下来,带着乞求,&ldo;只是,卓文,你一定要等着我,答应我,下次不要再急着和别的女人结婚,知道么?&rdo;
卓文忍不住哭了。
浪迹江湖,他是每天提着脑袋走来走去的人,早已经视死如归。可是黄裳剖心沥胆的话却让他有一种切肤之痛。他何尝不知道,今生今世,他不可能再遇到一个像她那样无怨无悔爱着他的人,无奈在这乱世,他却承担不了她对他的爱。
她是这么尊贵,至高无上,而他却渺小污秽,是几漂几染的靛布,再也漂洗不清。同她在一起,只会给两个人都带来无法解决的痛苦,而离开她,却至少可以解脱他自己。
他是不能再同她回上海的了,却也无法想象她随他守在乡下,或者浪迹天涯。他们的爱情,需要有一座大观园来承担,来滋润,而他能给她的,却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贫瘠狭隘到无立锥之地。他连自己也盛载不了,又如何盛载她的爱?
今生已矣,他唯有许她来世。
手中的茶,只喝了一半,亦是泼了,他道:&ldo;好,那就让我们都不要忘记。喝下去的,是国恨家仇,泼出来的,却是两情相悦。下辈子再见你,我希望可以不要记得今世的战争与逃离,但是,我会记得你。&rdo;
这便是诺言了,是一个在今世许下却要在来生实践的诺言。
然而前尘,就此一刀两断了。
然而前尘,就此一刀两断了么?
他们相拥着,继续向前走,一时都不再说话。只听得溪水潺潺,林涛阵阵,路忽然地窄了,而树丛益发茂密。山中的绿树是真正的绿树,叶子一片片都厚实洁净,反射着一点一点的太阳光,如玉如翠,亮得晃人的眼睛。还有鸟儿的鸣叫,也都像用泉水洗过,有一种透明的清澈。
然而在鬼域里,山林是另一个世界的山林,阳光也是另一个世界的阳光。她一路地走着,听到水声,便不由要想这溪水是不是流入黄泉;看见小鸟,也不由想这鸟儿会不会便是一个早夭的少女的亡灵。总之事事物物,都是别离,也都是伤心。
又走一会儿,林梢头露出一座楼的角来。
走近去,只见雕阁绣柱,门楣上写着三个大字‐‐&ldo;望乡台&rdo;。
两人携了手拾级而上,楼上开着的窗里飞出几只蝙蝠来,是地狱的使者,专程来接引两个新到的鬼。可是这儿是两个人,还没有死,还有气。于是它们围着打了两个转儿,便又飞走了。
然而它们的妖魅的气息却留下,给楼上蓦地加添了一重死亡的阴影,连阳光也忽然黯淡。
黄裳将手遮在头上,向着东南的方向极目远眺,道:&ldo;那里便是上海了吧?或者,我应该望着北京才对……望乡,望乡,我却不知道我的家乡到底应该是哪里。我们都是没有根的人。&rdo;
她的话被风吹得依稀,发丝拂在卓文的脸上。他看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又仿佛是最后一次。这一刻,他又不后悔为她所做的一切了。
人的一生那样短暂,到底又可以做些什么、获取些什么呢?传说人死之后,轮回之前,必得重返人间,将自己前世走过的脚印一点点重新拾起,全部收集起来,才可以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从酆都到上海,他走了好远的路,却并没有多少脚印是与她同行,现在他知道,那段日子就是他在人世最美的记忆了。有的夫妻可以白头偕老,但是也许一天也没有真正相爱过;也有的,像他们,统共在一起也没有多少时间,但是已经情深万斛,刻骨铭心。
他感慨:&ldo;我也没有根,可是你却是我的根。不论我将来到哪里,天涯海角,或者幽冥异路,你只要知道,我的心里一直有你,就够了。&rdo;
望乡台,是亡灵对前生的最后一分留恋。离了这望乡台,就从此水远山高,魂飞魄散了。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天涯处,红尘滚滚,俱成飞灰。
这是许愿的地方,可是她发现自己心中了无怨恨,也无愿望,她惟一牵挂担忧的,仍然只是他。她回过头,凄然低吟:&ldo;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rdo;